他眼中,她聽完笑了笑,未置可否。他想,這裡有什麼地方值得笑一笑麼!他沒深究,接著道:“尹穎,我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如果有沒說清楚的地方,你可以隨時問我。”
他是真摯的語氣,其實圓滑世故,他也會一點的,可這時候是用不上技巧的時候。人一露真心,就顯得笨拙。他知道自己現在說的這些,顯得不太聰明,可又覺得,她會明白。
她倒是明白的,可惜比他以為的,明白得更多,有點兒多得過了頭。她遇到過的壞人太壞,遇到過的難事也太難,千刀萬剮、迎難而上這些說法在她的故事裡都顯蒼白。
舉重若輕,真的經歷過難事的人,回看時常常輕描淡寫。她聽到這兒,已經知道他後面要說的話,打斷他,比他先開口:“梁老師,”她還是這樣叫他,他聽在心裡,一點失望凝結在眉心上。“我其實挺喜歡你的,”她說,她說真話時,顯得靦腆,他知道。“也感謝你,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了很多關心和幫助。我的情況,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你沒看到的那一部分,如果有機會,我再講給你聽。”她面色平靜,像古典音樂正在起前奏。
他沒看到的那一部分,離婚大戰的那一部分麼?她戰敗的那一部分麼?她在腫瘤醫院的病房外,獨自坐在長椅上哭到天亮,早上查房時特地去廁所化了妝進去,為了不讓父親發現的那一部分麼?她想,他不懂……
她換了一點愉快語氣:“那句話怎麼說的?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可惜我們恰好在不對的時間。不過,也沒關系,我覺的我們做朋友也很合適,聊天很合適、講彼此的故事也很合適、還有共同的朋友……還是做朋友的好處多,多過做別的。”她這樣下定論。
他是想過會被拒絕,從她接電話是對他的稱呼開始,她還沒做好準備,她不想再去接受一個新的人。人心太疲憊,難免關上門窗。他們還不夠熟悉,陌生和距離都會讓人想退縮。他站在她身旁時,都看得明白。可不要緊,這些問題他做好了準備,都能解決,只要她說,喜歡他。
“尹穎,”他靠上桌沿,拉近了和她的距離,聲音沉且重:“像我們這樣親密過,我不想只是朋友!”
沒想到他會這樣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尹穎眼睛裡,印著他從沒有過的眉目清晰。她之前一直以為,但凡男女之間有了這樣的事,會心照不宣地彼此遮掩,默契不提。
她怔住了一瞬。
他沒等她,來時就在心裡和自己商量過,今天是一定要拿到她世界的入場券的。他靠在自家陽臺的窗邊,認真想過他們現在的的情況,他一停頓,就會和她擦肩而過,他不能停。“我很喜歡你,那晚的事也不是意外。尹穎,我想,我比你以為的更喜歡你,我們都明白,要找到相互喜歡的人是特別難的事,是不是?”
“相互喜歡”!尹穎認真想了想,是啊,大部分時候只能做到不討厭,相互喜歡彼此欣賞,真的非常難。
她不說話,只看著他。他便接著說下去:“哪怕我們只是試一試,尹穎,嘗試一下熱眼看世界。”
他燈下目色生光,燃著灼灼溫度。尹穎同他對視著,像做學生時,總是被老師殷殷提醒:“要志存高遠啊,外面的世界會不一樣!”
會不一樣麼?她在心裡問自己。“我沒想好該怎麼嘗試,”她似乎被他說得有些遲疑,實心實意地描述自己:“我現在,既不想深交,也不想發展,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嘗試,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
“從不拒絕開始。”他說。
尹穎聽著,微微垂下眼皮來,面前金箔炒飯的白瓷碗,碗邊上鑲著一道銀邊,熠熠生光。她做人的條條框框太多,多得束手束腳……“我們找個捷徑吧,不用花時間互相瞭解,我們也不必互相信任,彼此需要的時候就在一起,其他時候不要往來、不浪費雙方精力,你看這樣好麼?”她這段話也說得很快,也體會到怕說得慢了會說不下去的感覺。
她其實不怕錯過,錯過就罷了,也不覺得可惜。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懂,有人不需要太多感情,坦白來說,她覺得沒有更好。
他明白一些,理解她不肯向前一步的原由,但沒想到,她想要這樣的相處……
他們頭頂亮著一盞別致的燈,千回百轉又含苞待放的造型,照著桌面上的白瓷碗碟,反著清透的光,彷彿在談的也是這樣晶瑩剔透的話題。
尹穎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被他追問著,索性說出的話。可通常藏在嘴邊的話,都是真話。真話難得,一句話千錘百煉地說不出口,等好容易說出口,又常常變成了另一句話。想太多了,真話變了形。尹穎不想再繞這樣的彎路,曲徑通幽的彎路她走得太多了,沒覺得通到什麼好地方。
她的話,像忽然關掉了耳邊的老式收音機,喧嘩聲過跌進沉寂。她端然坐著,看他眼睛裡星河輪轉,既無限膨脹也無限收縮。
尹穎想,還是算了,臨時起的意,果然不是什麼好意。也好,他不能同意,倒是個好說辭,就此不必再往來……
也許失去了一個本來能成為朋友的人,她遺憾了一瞬,收斂了表情,打算要先走。“尹穎,”他忽然開口,“是保持關系的意思麼?”他求證一遍。
她點了點頭,看他臉上瞬息變化的光。
“好,從今天開始麼?”他坐著沒動,忽然抬眸,把她問得一錯愕,今天開始?!
“就從今天開始吧!”他不再是疑問句,彷彿塵埃落定,語氣篤定不移,他起身結賬,一氣呵成。
她跟著起身,快走兩步,走在他身側,“今天開始”的意思,還沒有特別明白。
下樓的電梯裡沒有別人,他轉頭問她:“你想去哪裡?酒店還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