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西暖閣的銅漏滴答至丑時三刻,高務實捏著西域快馬送來的密報,指腹摩挲著“靖西堡成”四字旁的硃砂批註。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繪有《絲路屯田圖》的屏風上,四十來歲的身軀雖仍然挺直,卻在坐蟒袍下透出一絲緊繃——自先帝賓天以來,這已是他不知多少夜過子時而未眠了。
“元輔,該用參湯了。”宮裡特意配給他的宦官林熙捧著青瓷碗近身,碗底沉著的遼東野山參切片在燭火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高務實擺了擺手,目光卻落在輿圖東側那道蜿蜒的赭色虛線——那是耗時一年零八個月貫通的“西極馳道”——從嘉峪關延伸至西伯利亞鎮西堡(託木斯克,再經秋明、定山堡(葉卡捷琳堡,最終抵達靖西堡(奧倫堡,全程八千三百里,由十萬囚犯以“戴罪立功”之名,同時配合有償徵用的沿途各韃靼部落相助而最終完成修建。
他記得去年隆冬接到的奏報:首批徵發的囚犯多為華南華北私鹽匪幫與西北馬匪,本以為會滋生事端,卻因每日定額髮放的麥飯鹹肉與“完工減刑三等”的“優厚條件”,竟爆發出驚人的勞作效率。
這些囚徒勞工們頂著戈壁風沙和西伯利亞寒潮,用京華運來的炸藥開山闢路,以“十里一烽燧、三十里一驛站”的規格,硬是在流沙與凍土間鑿出一條可供三輛彈簧馬車並行的馳道。
雖說這第一輪修路,高務實定下的標準也沒有太高,肯定比不上著名的秦直道,但因為這條路按照他的預計會一直有人使用,所以倒也不擔心很快被覆蓋,足以支撐到後續的維護與擴建。
至於花費,因為主要勞力要麼只需要供應伙食與衣物,要麼是用在大明並不怎麼值錢的日用之物賞賜(給韃靼諸部,所以倒也不算太大。整條路修通,算起來才花了不到七十萬兩,反倒比他預計的還節省了幾乎一半。
為此,他還派出好幾撥御史,沿途調查是否有強徵韃靼諸部勞作,或者任由囚徒累死等情況,結果居然也沒有發現,倒是令他好一陣詫異。
他認真思索了一番,終於確定,只要制度合理、監管到位、撥款給足,下面的官員還真未必非要從中撈一筆。畢竟,負責沿途督導修路的官員大多隻是舉人出身,好不容易撈個官做,元輔又給“戈壁津貼”和“凍土津貼”,甚至還給記“雙倍考課績效”,大家還真不願意亂來,免得浪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升遷機會。
“傳旨給三邊總督、安西總督、西庭總督,”高務實將密報擱在《西域軍糧排程表》上,“著西極馳道沿途驛站各增儲煤炭四千斤,每城池、塢堡配備京華造水車十架。”
林熙剛要退下,又被他叫住,“再撥五萬套棉襖給築路囚犯,以備耗損換用,但凡凍死一人,督工官考課直降一等。”
林熙走後,高務實終於累得睜不開眼,和衣靠在案上迷迷糊糊睡去。在文淵閣值夜班的兩個小太監見怪不怪,悄悄摸摸地上前將暖爐的火升大了一些,又給高元輔輕輕披上一張薄毯,這才退出門外候著。
卯時三刻,文淵閣內的九枝鎏金燭臺尚未燃盡,徐光啟踩著晨霜疾步而入,髮間還沾著未化的雪粒。這位新任皇家科學院副院長大袖中鼓囊囊地塞著一疊報告,懷裡還抱著一本卷角的《幾何原本》修訂稿。
“元輔!”他掀開貂裘,露出內襯的官服,“學生昨夜與科學院諸生論及渾天儀改良,有學員宋應星提出‘以銅壺滴漏校準日晷’之法,堪稱妙絕!”說著便從袖中抽出一張草紙,上面畫著齒輪與銅壺聯動的示意圖,旁邊批註著“水排動力,誤差可縮至刻”。
高務實接過手稿,很是仔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的意思——畢竟是文科生出身,現如今他這個“天才”在一些相關知識上已經不那麼神奇了。不過,他對此不憂反喜,畢竟只有人才培養梯隊開始自行更迭,才意味著他這些年的改革沒有白費,否則什麼玩意都靠他指點,他縱使滿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何況,他一個文科生,也真沒有多少還能指點的了。
又看了一會兒,高務實的目光掃過“冶鐵篇”中對高爐鼓風系統的改良設想,指尖在“串聯式皮囊鼓風”圖示上輕點:“此子是科學院學子?現居何處?”
徐光啟忙道:“是科學院第一批預備生,目前尚在順天府學格物齋學習。據學生所知,他每日卯時便守在鐵坊觀爐,搞得雙手滿是燎泡,被人調侃說不像當院士的料,倒適合去做鐵匠。”說到最後,徐光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著即錄入皇家科學院,賜七品俸祿,專司器械改良更新,並準繼續貢舉。”高務實將手稿遞給林熙,“再賞他二十斤嶺南白糖——就說我說的,日子太苦了適合吃點甜的。”
高務實說著也笑了起來,又頓了頓,補了一句,“若能製成可在零下三十度運作的輕便鍛鐵爐,許他入值文淵閣旁聽機務。”
徐光啟遲疑了一下,輕咳一聲,小聲道:“此子似乎不甚關心政務……”
“哦,這樣啊。”高務實想了想,擺手道:“這只是個名頭,倒不一定要求他真來我這兒。我的意思是,他有了這個名義,旁人便不敢隨意置喙,這對他有好處。”
徐光啟連忙道,“既如此,學生代他多謝元輔厚恩。”
高務實點了點頭,沒再回話。不過他心裡倒是沒有這般平靜——那可是宋應星,寫出《天工開物》的科學牛人!似這種人才,那真是多多益善,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就是。哦,當然,現在的宋應星應該還只有十八九歲……不著急,慢慢培養,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辰時正,京華南洋艦隊忽然有一封飛鴿傳書加急送達。封皮上“呂宋番薯種”五字用硃砂圈了又圈,高務實拆封時,蠟封碎屑簌簌落在《南洋貿易圖》上。
報告中說,京華商人在馬尼拉港以二十箱青花瓷換得西班牙人手中的番薯藤種二十斤,試種於閩廣丘陵,三個月便收得塊莖累累,畝產竟達三石,且耐旱耐澇,儲存期可至半年。
番薯?不對,這不是紅薯,京華商人怎麼可能不認識紅薯?這他喵的絕對是馬鈴薯!
“傳令戶部,”高務實擲下報告,袖口掃過地圖上的臺灣島,“著福建布政使司劃出福州北嶺千畝荒田,命徐光啟親自挑選農科學生數人前往督種。另備二十斤種薯,快馬送往西伯利亞鎮西堡,著屯田衛在鄂畢河畔試植。”
他忽然想起什麼,又對林熙道:“讓高杞查一下,看看是誰換回的藤種,記功二等,再賞他兩箱景德鎮新出的琺琅彩茶具——總不能讓他虧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