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見……
——我想出生。
——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我想成為真正的人類。
——我想要融入世界之中, 成為世界的一部分。我想要毫無阻礙地與他人擁抱。
那女人看不見姜蕪,對她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自然沒有任何反應。這只是昔拉的記憶,而她也不過是記憶中的一段幻象。在溫暖的陽光之中,女人只是兀自眯著眼睛, 享受著這種自然所帶來的寧靜。在一片寂靜之中, 姜蕪卻能夠聽到在她的腹部,還未出生的孩子呢喃者自己的願望, 不甘的、渴求的、絕望的……只是想要誕生到這個世界上的願望。
姜蕪終於明白了為何昔拉的意識是殘缺不全的。她從前以為也許是對方受過傷, 接受過精神方面的沖擊, 因此神魂有損。這也是最常態的、通常情況下的可能性。她從來沒有想過, 昔拉的意識之所以殘缺, 是因為它還沒有長出完全的靈魂。
當女人孕育胚胎的時候,她們的孩子的身體在她們的腹腔中成長成型,而靈魂也隨之填充進來。在女神所統衛的世界,死者的靈魂被生命的巨樹吸收, 再重新組合,成為新生命的靈魂的內容物。每一個新生兒都會在誕生之刻被均等地分配到獨屬於自己的靈魂,或者說, 靈魂找到自己新的居所。而新生的靈魂胚芽則是會在仍處於母親腹腔中的胎兒身軀之中寄生,並隨著自己的肉身一同長大, 並在胎兒誕生的那一瞬間真正完整。
昔拉的狀況,便恰好與那些還未出生的嬰兒吻合。它的靈魂尚且不是完整的,沒有真正發育成熟。它沒有性別,沒有相貌,亦沒有如常態的生命一般的思考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它並不是一個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生靈,而是一個未曾出生便已經死去的胎兒。
——母親、母親。我好想要……被你分娩。
姜蕪與昔拉的靈魂相通。她能夠感受到,它陷在記憶的迷惘之中, 正對外喃喃自語著自己為數不多的思考能力所凝結出的渴望。可是非常不幸,這只是它的記憶,而非真正可以改變的“過去”
。它的呼喊正是一個人回憶過去時內心不甘的祈願。除卻同樣被排除在場景之外的姜蕪,沒有人能夠聽見它的聲音。它的母親更只不過是一個記憶中的影像。
昔拉的母親,那臃腫的農婦眯著眼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吱呀”一聲,庭院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長相平凡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也同女人一般穿著平民中流行的麻布衣服,面板被勞動的陽光與磨礪打造得發紅粗糙。他剛一進來,就用一種令人不快的眼神看著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在衣物下起伏如同春山的身體曲線,下意識地吞嚥了一下唾液。
而在這種粗魯的打量之下,女人卻只是悠然地一笑。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腹部累贅的胎兒讓她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感到一陣目眩,便扶著椅子撐著腦袋呆了片刻。男人並不表現出體諒與關心,他只是走到了女人的身後,用手往前摟住了她的整個身體,竭力將自己的身軀與她相貼,笑道:“你懷孕了,這次是誰的孩子?你不會想要把它生下來吧。”
女人粗魯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她那張五官擠作一團的面龐不耐煩地作出拒絕的表情,哼了一聲,沒好氣說道:“和你有什麼關系?等到下一次有教會的人來的時候,我就去把孩子墮掉。”
……姜蕪明白了她的職業。
人類在學會商業貿易之前,在出賣種種貨物之前,最先學會的,就是出賣自己的身體,而眼前的女人的職業就是如此。這件潦草簡陋的屋子裡也擺著有明顯使用痕跡的農具,而屋簷下還放著正在晾曬的農作物。顯然,她並不是完全靠出賣自己過活的,而是也在參與勞動。她同時進行著兩種在普世定義下評價不同的工作。
這件庭院中沒有男人日常生活的痕跡。她也許沒有丈夫,也許丈夫死去了。女人沒有能力一個人靠勞動一個人負擔起自己的生活,便在間歇的時間裡也出賣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她的姿色,還是她所處環境的生活條件,都不允許她僅僅靠出賣自己便能夠獲得尚可的生活條件。於是她不得不在同時受著兩種磨難。或者說,用另一種說法,她是尋找了不同的男人來充當起自己丈夫的責任,以此保證自己的生活質量。
她甚至沒有關於避孕的知識,便在出賣自己的過程中懷上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而野蠻地計劃墮掉。在女神的教義中,生育權是女性自主的權力,她們能夠孕育新生兒,自然也有權力去墮掉新生兒。在胎兒尚未出生之前,女性首先是自己,才是孩子母親,她們不會因為教義與道德而不得不將自己與胎兒綁死。在各個地區駐紮的主教們與教會的工作人員,都會無償為當地女性提供墮胎的幫助服務,也免她們的生命被妊娠所束縛。而面前的女人正是憑藉著這樣的底氣,便能夠說自己會去把腹中的孩子墮掉,似乎那只是一個讓人不快的負擔,一個工作所衍生出來的副産物,能夠隨意摘除。
……但即使教會能夠提供墮胎的服務,但這件事卻仍然是傷害女性的身體的。女人因為知識上的愚昧,與對自己身體的漠不關心,而全然忽略了這一點。
那隻為了滿足慾望而來的男人顯然也並不是真正關心著女人的身體。他們很快便手挽著手進入了身後的屋子裡。即使姜蕪並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愛好,但她認為自己至少應該去檢視屋內的情景。而進去之後,忽略掉那對在路上便已經黏著親暱在一起的男人女人,姜蕪竟然還看見了一個兒童。
屋子是小的,一個方形的結構裡擺著幾乎佔據了一半空間的床,畢竟那便是女人接待客人的場所。而在剩餘的空間裡,便擺著一張小小的、滿是油汙垢漬的桌子與兩把鬆鬆垮垮吱吱呀呀的凳子,一些直接放在地上的廚具,以及架在角落裡,隨意堆疊著,分不出來是髒的還是幹淨的衣物。整個房間並不潔淨,處處是水漬與油漬,東西的拜訪也很雜亂,看起來像一隻擠壞了五髒六腑的麻雀。
而最令人驚奇的,則是在拉著一道遮羞的門簾的床前,那擺著餐桌與凳子的地方,坐著一個男孩。從面孔上來看,他顯然是女人的兒子。而與富態的母親不同,他整個人十分消瘦,穿著並不合身的、過分寬大的衣物。他的身上與頭發都很髒,渾身亂糟糟的,正趴在油膩膩的桌子前寫著什麼。由於他並沒有一張好看的面孔,於是他看起來,只讓人覺得像一隻伶仃的竹節蟲。姜蕪湊近一看,便明白了,那是教會的福利學校所發放的課本,男孩正在完成自己的作業。
而男孩顯然並不具有學習的天賦。隔著一道簾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母親與上門的男人具體正在幹的事情,卻能夠聽見俚俗的、粗魯下流的交談聲與悉悉索索的古怪聲響,以及那些更不堪入耳的聲音。他咬著一隻破破爛爛的蘸水筆,正在作算術題,似乎對身後發生的事情司空見慣,毫不關心,不羞恥也不憤怒。姜蕪在旁邊站著往下盯,一眼便可以看出來,他的正確率並不高。在完成作業的過程中,他整個人的精力也並不算專注,總是算出來一道題走神到不知道哪裡去了,眼神飄忽地看著空中。
男孩的身上完全失去了一個兒童應有的靈氣,他整個人都麻木而笨拙,像是一隻可憐的木偶。姜蕪沉默地離開了房間。
即使在外面靜靜站著,姜蕪仍然能夠聽到裡面的聲音。她的內心不禁湧現出一種令人尷尬的羞愧。昔拉的母親、男孩的母親,那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對於自己正在幹的事情似乎也並不感到有多麼愉快,只是在完成任務。她一個孤身的女人,還需要養一個年幼的孩子,是實在不知道能夠再幹什麼了。在與男人的交談中,她顯得爽快、利落。顯而易見,她身上並沒有什麼高尚得值得令人稱頌的美德,但整個人也絕不能用自甘墮落來形容。她就像是這個社會無數孱弱的、難以供給自己與家人的生活的貧民一樣,想盡方法想要供全家人活下去,於是不擇手段。至於“體面”這種奢侈的東西,是教會與統治者那些人上人才能夠擁有的。
在並不算長的一段時間過後,男人先出來了。他一邊走路,一邊整理著自己鬆鬆垮垮的衣物與褲子的皮帶。他將一枚銀幣放在了房屋床邊一個小土盆的花盆裡。那花盆一看,姜蕪便知道應該是教會學校發給學生們、讓他們學習養植簡單易活的植物的實踐作業器材,只是如今那本應該種著小小的花兒的小盆裡只有著完全枯死的土壤、被男人才放進去的一枚銀幣,以及幾點敲進去的煙草被燒完後的灰燼。
在辦完了“事情”之後,男人便毫無眷念地離開了。而那女人則是慢吞吞地穿好了衣服,從床上爬起來。她掀開本就被男人掀開了一半的簾子,看著咬著自己髒兮兮的手指對著算數題發呆的自己的兒子,也並未說什麼,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了男孩一眼。而那孩子便猛地打了個哆嗦,作出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繼續做起題來。
女人似乎並不關心自己孩子的學業。教會的福利學院也並不能夠真正提供給孩子們好的教育。甚至在大多數時候,連“掃盲”這種最基礎的目的,也要靠學生們自己自覺才能夠做到。女人用身體與勞作養活自己的兒子,卻也並不對他抱著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僅僅是保證他能夠吃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