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四爹很傷心,但沒有掉眼淚。我不信一個城裡來的女知青怎麼會看上他。秦四爹說自己當年唱樣板戲比誰都唱得好,不只是這兒的知青點,遠近幾處的知青點上的城裡學生都很佩服他,逢重要場合演樣板戲,郭建光、李玉和與楊子榮總是由他扮演,而文蘭只是在《沙家浜》中演過被刁小三搶了的姑娘。秦四爹說著就學了一句:搶東西呀,我還要搶人呢!這是刁小三的臺詞。秦四爹告訴我,有天晚上他去知青點看看時,屋裡只有文蘭一個人在,他衝她開玩笑,將刁小三的話學了一遍,並動手輕輕拉了文蘭一下,哪料文蘭一下子便倒進自己的懷裡不肯離開。文蘭對秦四爹說她的命太苦,父母都在“**”中搞武鬥死了,哥哥失了蹤,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所以她要找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成個家。文蘭選中了秦四爹,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文蘭的肚子大起來時,知青們絕沒想到對方是秦四爹。文蘭自己死不肯說,最後還是秦四爹自己承認下來的。本來文蘭已事先與秦四爹透過氣,她只說自己在山上被不認識的壞人害了,然後讓秦四爹出面求婚,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可秦四爹不肯,他不願讓別人說自己娶了個破貨,也不願文蘭澆上這不存在的一盆臭水。他出面認過的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銬銬走。等他刑滿釋放回來,文蘭早就回城去了,他險些無法打聽到文蘭肚子裡的孩子是保住了還是沒保住。
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回來是為演戲找靈感的。秦四爹哼哼一陣說:“他們現在可以將那些當戲演了,可我們還得實打實地熬著過。”
從山上望去,白狗子他們從汽車裡搬出不少東西,來來回回地往垸邊小河灘上走,白狗子的身材最胖,隔得再遠我也能一眼認出來。秦四爹看不清,那麼遠的距離,他只能認出一片小黑點。我告訴他白狗子一身肥肉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斤。
秦四爹像是回憶著說:“這狗東西倒翻了一番,那時最多隻有九十斤,瘦得只剩下一根筋。”
我說:“他們不用翻兩番也能實現小康。”
說著話時,小河灘上開出幾朵花一樣的東西。一開始我並不明白這是什麼,後來見人可以在裡面進出,我才明白那是旅行帳篷。他們將秦家大院當作旅遊點了。我要秦四爹回去看看帳篷和汽車,特別是白狗子那臺車,我在撲克牌中見過,叫凱迪拉克,是印在小王牌上,大王牌上印的是勞斯萊斯。秦四爹對這些沒興趣,再好的汽車也不如他的這頭黑色黃牯。秦四爹斷定白狗子他們一定想看看自己,他說不是不可以見,得等到他有興趣的時候。
我很想見識一下那幾頂帳篷,秦四爹也不想我陪他,他要我去那些老知青跟前探聽些訊息。特別是文蘭,弄清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從山坡上下到垸裡,路上碰見不少往回走的人,他們已看過帳篷的新鮮,都說著相同的話,說城裡的人到底會過日子,幾塊布一扯,到哪兒都能搭個小房子,一男一女睡在裡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待我走近時,圍觀的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一頂帳篷門口探頭張望時,看見白狗子正在裡面同另一個男人爭吵什麼。我不著頭尾地聽了中間兩句,好像是為了什麼排名先後的問題。白狗子看見我就將我拉進去,讓我試試他們的充氣床。我坐上去試了試,他問我是什麼感覺,我說像是騎在牛背上。白狗子笑起來,說除非讓牛四腳朝天,坐在牛肚子上,他說等我結婚了就曉得這是什麼滋味。剛才還在同他吵的那個男人聽了這話立刻笑起來。我聽出那聲音裡有幾分邪意。
我正要走,白狗子將我按住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學?”
我不想對他說實話,就說:“我不想讀書。”
白狗子眨眨眼說:“我可是漢口王家巷碼頭邊長大的,別的不行就眼睛厲害。”說著他一伸手從我的口袋裡抽出姐姐讀過的高一課本,“不想讀,揣著課本幹什麼?”
我被他問急了,想搶回課本,又打不過白狗子,只好說:“我不要了,等會兒你還不得親自送到我家裡去。”
我裝出要走的樣子,白狗子一點不在乎,他說:“你不要那正好,我們沒帶衛生紙,正好可以用來揩屁股。”
這話讓我火了,我說:“你敢動一頁,半夜裡我攆幾頭黃牯來,連棚子帶人都給踩個稀巴爛。”
白狗子一咧嘴,將書還給我。他說:“沒想到你比當年的秦老四還厲害!”
白狗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非常漂亮的鋼筆,朝我晃了晃,然後對我說,他有幾個問題,只要我如實回答,他就將鋼筆送給我。
我想了想後,還是點了點頭。
白狗子於是問:“垸裡的人平常還記不記得這兒來過一批知青?”
我說:“沒有誰記得,只是前兩年討論如何奔小康時,有人提出過,到城裡去找找那些曾在這兒插隊的知青,請他們幫忙搞個什麼能致富的專案。不過討論完了以後,大家不僅忘了知青,連奔小康都忘了。大家都說,反正這都是城裡人吃飽了沒事,跑下來玩個名堂就開溜,忘了反而少些煩惱。”
白狗子說:“這可不像是秦老四這樣的人說的話!”
我說:“你沒聽過,秦四爹的話水平更高。”頓了頓後我又說,“你信不信,他昨天就算準了你們這兩天要來!”
白狗子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沒人記得知青嗎?”
我說:“秦四爹心裡是惦記著文蘭。你們是沾了文蘭的光才被人記著。”
白狗子說:“我再問個相同的問題,你的同學們曉得知青的事嗎?”
我說:“不曉得的多,曉得的少。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提起過知青,說他們老寫文章抱怨自己下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吃苦是應該的,他們就不應該這樣。老師還說,自從來了知青後,這兒的流氓就大膽多了,像是有人撐腰似的。”
白狗子說:“你們做學生的也不喜歡知青?”
我說:“為什麼要喜歡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便又說:“你們知青可從來沒有喜歡過農村。”
白狗子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鋼筆反覆玩來玩去。後來他將鋼筆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在那兒站也不好,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