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猶豫時,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沒你的事了,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
白狗子的聲音渾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滾到哪兒哪兒的地皮就發顫。
與白狗子同來的那些知青在垸裡瞎竄,他們對垸裡的情況很熟悉,連秦打鐵的家都記得。特別是那個與白狗子在帳篷裡爭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老五站在那荒草封住的門前說,秦打鐵從前總吹牛,說他的技術全國第一,只要是鋼鐵他就能像揉麵粉一樣,將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狀。老五他們回城探親時,故意從父親上班的工廠裡拿了一截不鏽鋼,讓秦打鐵將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鐵打了三天,白燒了幾百斤木炭,也只是將那不鏽鋼打成一隻破鞋底的樣子,就這樣還將秦打鐵的腰弄閃了。秦打鐵現在家門絕了。他聽別人的話,帶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鐵擔子到城裡去賺錢。他不懂陌生處的水深水淺,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長短刀具。他交完貨,錢還沒拿到手,就在夜裡被人滿門抄斬。據說是黑幫械鬥,一方吃了秦打鐵做的那些長刀短刀的虧,對打起來,秦打鐵的刀還是刀,別人的刀則成了泥巴。吃了虧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鐵下了黑手。老五對秦打鐵的遭遇嘆過幾聲,說在城裡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開。不比農村,再怎麼樣也有一塊地可以養家餬口。在城裡,雙腳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想要。說著話,老五忽然就懷念起當年這屋裡爐子上吊罐裡的狗肉香來。
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
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
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曉得,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裡養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只扔了幾塊,其餘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裡,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
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曉得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隻雞。”
父親說:“誰說我們不曉得,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印,那種鞋只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面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隻手砍下一隻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
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裡胡鬧,三天兩頭往公社裡跑,要招工指標,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裡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我聽秦四爹說過,當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後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還是自己用一包游泳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裡換來的。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餘偷雞摸狗,挖隊裡的花生,摘隊裡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面垸裡去釣雞。他把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繫好捲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裡,然後就裝作從別人垸前經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面前。哪隻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沒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後來發現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後面走,別的動物沒有這個習慣。那天他看見一隻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隻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並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隻雞值錢,卻比兩隻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曉得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於哪一類。
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塌下去。老五說,若在城裡管他什麼原因,只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墓敢躺、棺材敢睡,現在不行了,有後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民,這封建那落後,怎麼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民還封建落後。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文化。這時,從小河灘帳篷裡傳出一陣手風琴聲。
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
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知青時,他想自己能有一隻手風琴都快想瘋了,現在他可以買下全國一年中生產的全部手風琴。”
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在讓人聽,太早了點!”
我望了望後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
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只一會兒,領頭的那團烏雲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地幻化一片彩霞。隨後產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的緩緩的,甚至還有些綿若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的樣子。晚風的確像月裡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裡一揮而過,卻在地面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隱隱約約地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蕩著。
父親和垸裡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別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別人無關。
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儘快見上面。白狗子天黑之前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只是一塊無用的廢塑膠。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裡發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磙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後,有些不高興地責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萬把塊錢,誰出不起!聽見老五的話後,垸裡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後鑽進車門,只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裡山路一會兒就回來了,人還沒從車裡鑽出來,臉上開心的笑容先像花朵一樣從車窗裡開放出來。
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我到他的小屋門前去看了看,屋裡的確沒有一點動靜。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回屋拿上一隻手電筒一個人向後山走去。
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後山不停地迴盪著。
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琴,老五在吹著一支他們叫作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東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別好聽,而無論是手風琴還是薩克斯,當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裡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
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後調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屋裡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的面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處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麼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後來我弄明白了,只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別的。
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後門外沖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在父親面前。
白狗子唱完後,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覆吹了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