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後,我感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戰慄。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自言自語:“他們怎麼不哭了?那些年他們只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菸,女人則用雙手託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後來,垸裡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衝入夜幕。母親戰慄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
回到家後,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裡預感到了什麼,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裡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裡衝了半杯水,遞給母親。喝完冰糖水後,母親才鎮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裡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每次都是她偷著照料她們。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去,可後來一直杳無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生了事。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面亂搞,回來後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打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別人求情,請別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裡,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還傷心還帶勁。
母親在床上哭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
窗外傳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歌聲。
母親聽了一陣,情不自禁地說:“那時宣傳隊裡有個叫歐陽的,他個子最小,飯量卻最大,一份飯連半飽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裡演四龍,在《智取威虎山》裡演小爐匠。他家裡情況最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加叔叔,一家裡竟有五個人關在監獄裡,並且全都是政治犯。親戚六眷沒有誰敢同他來往。我見他可憐,就常從家裡拿些紅薯給他吃。那年冬天,過年時下著大雪,所有的知青都回城過年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裡來,哭著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裡過個團圓年。我只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裡他反覆教我唱這首《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唱得真好,若不是過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場。夜裡,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邊等著聽零點的新年鐘聲。新年鐘聲剛響一聲,你秦四爹就帶著民兵將他抓走,說他用壞歌毒害我。那場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沒了腰,我跟在他們後面打滾,非要秦四爹放了歐陽。秦四爹被纏得沒辦法,只好對我說實話。他說知青已害了好多農村姑娘,他不能看著我也被歐陽害了!”
母親嘆口氣說:“後來,秦四爹還是將歐陽放了,不過他派了一個人將歐陽一直送回山那邊的知青點。”
說著話,母親竟小聲唱起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徵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花兒為什麼鮮?為什麼這樣鮮?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我從未聽見過母親唱歌,更沒料到母親的歌會唱得這樣好。母親唱完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河灘上空盤旋的旋律,發生了變化。母親後來開口告訴我這首歌名叫《小路》,是俄羅斯歌曲。
我說:“媽媽,你告訴我實話,你後來是不是與歐陽相愛了?”母親怔怔地半天沒有應。
我心裡有些明白,就說:“我曉得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爸爸。”
母親長嘆一聲說:“你爸他都曉得。歐陽走時,我偷偷送他,還是你爸在前面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見。”
我說:“你們有過孩子嗎?”
母親起勁地搖搖頭,她說:“歐陽全身都是病,我只是照料他。”母親頓了頓後又說,“他走時答應治好病就會回來娶我!可他們都一樣,一去就不回頭!像河裡的流水一樣。他父親後來平了反,前幾年還老在電視中露面,他們父子長得極像。有一次,電視裡轉播了他父親同學生們的對話,有個學生當面質問他,為什麼不對獨生子的胡作非為加以管束。老歐陽當眾抹了一把淚,說兒子“**”時因父母問題受株連,平反後自己想給兒子以補償,豈不料事與願違。聽那口氣,像是犯了什麼事,也被抓進牢裡去了。”
母親這時已經平靜了不少。
我出門往小河灘上走,半路上碰見父親。他說沒能找見秦四爹,回來邀幾個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個戰備洞,就叫父親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頭黑色黃牯躲在戰備洞裡。父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他摟著我的肩頭往家裡走時,我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說:“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親對母親一向那麼好。父親好像不在乎我這話裡的意思,繼續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父親回頭問了句:“你媽她沒事吧!”
我說:“沒事,她還愛著你哩!”
父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不再說什麼,他離我很遠以後一個人獨自說了句:“都走了這麼多年,還回來幹什麼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圍觀的垸里人幾乎不見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別是那幾個很有點胖的女知青,跳出一個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時,身邊幾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女人,眼裡都放出了光芒。他們說這舞蹈叫《洗衣歌》,過去知青們逢演節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個人。現在她們發福了,身材沒從前好看,但眉眼間,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還在。他們還認得眼前那個最胖、頭上白髮最多的女人,就是當年跳獨舞的那個小姑娘。讓他們覺得可惜的是那個演解放軍的男知青沒有來。白狗子說,那個男知青到澳大利亞幫人洗碟子掙外匯去了。白狗子當年是B角,他放下手風琴到女知青中間,剛一抬手足,周圍的人就大笑起來,年紀大的人說他現在的樣子只能演國民黨的胖軍官。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聽使喚的手腳比畫了一陣,猛地停下來,大聲唱道:“哎——誰來給咱們洗衣裳嘞!”
幾乎沒有停頓,一旁的男知青馬上接唱:“——沒得人!”
白狗子又唱:“——誰來給咱們做早飯嘞!”
男知青又接唱:“——沒得人!”
我聽見這詞與《洗衣歌》原詞不同,就明白這是他們當年自嘆自憐時瞎編的,他們一順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著現成的曲子改詞,唱著唱著他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聽的人中,先是大人們開始撤,然後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輪番大聲叫著,要大家明晚再來,他們要正式演幾個節目給鄉親們看。
我回家時,一不小心看見父親和母親坐在一條板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見我回來了,父親想鬆手,但母親將他箍得死死的。我覺得自己臉上發燙,鑽進自己房裡,抬頭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後在房裡鼓起掌來,並說:“好浪漫的電影呀!”
小河灘上的歌聲一直響到很晚。歌聲消失後,接著消失的是手風琴,我以為剩下的薩克斯管也會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時候它變得極微弱,幾乎等於沒有聲音,只剩下那麼一點點的旋律像遊絲一樣在風中飄蕩,若有若無,亦虛亦幻;當心隨夜色靜下來時,它又悄悄地從哪兒飄出來。初聽到時還以為是錯覺,往下的聲音也還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這些都來過之後,那薩克斯管的聲音才又完完全全地迴旋起來。薩克斯管的聲音如同母親的手在我極度痛苦的時候,細細密密地撫摸我的心上。在薩克斯管的聲音中,我一直注視著姐姐的那雙眼睛。在那些憂傷的微笑背後,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說著:回家。回家。
薩克斯管的聲音正悠揚的時候,從窗後黑黝黝的大山中傳出一聲長長的牛嗥,是秦四爹那頭黑色黃牯在叫。我真有點不明白,在自己垸裡見到外來的老知青,秦四爹為什麼還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說不定還有什麼野物,在那裡面待著有什麼意思。
夜裡,我夢見了姐姐,不知為什麼她總在哭,她什麼也沒對我說,卻又哀求著要我千萬別將她的情況告訴父親和母親。醒來後,我盯著黑洞洞的視窗望了半天。
天亮後,母親起床了。她先將籠裡的雞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時,母親正對著城裡的方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