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走到殿前,一箇中年男人,正拖著一個女人,在臺階上掙扎。那女人嘴裡苦苦叫著:“大慈大悲的菩薩,快救我一命吧!”幾個和尚尼姑攔呀擋呀都無益,那男人力大如牛,一膀子就甩開了,三步兩步闖進殿門。男人喘了口氣,吼道:“死婆娘,你把錢給哪個菩薩了?快指給我看!”
小柳身後的馬泰這時叫起來:“高大全,你這是幹什麼?”叫高大全的男人一怔:“是馬場長你呀,這死堂客瞞著我來廟裡燒香,將我攢的一點錢全都給了泥巴菩薩!”馬泰說:“你放開她,有話好說嘛。去年你還表態說爭取三年內入黨,這個樣子能行?”高大全說:“那是被你的批評批暈了,瞎說一通。不過場裡規定,要精神文明,不準求神拜佛信迷信這一點,我可是沒違犯。只有這個死婆娘,不聽話,總是偷偷摸摸地往廟裡鑽。罵也罵過,打也打過,都無益,今天非要出出她的醜,把香火錢要回去,看她以後還有沒有臉再來。”馬泰說:“我給她討個保,再不犯,你放了她,行啵?”高大全說:“這是我自家的事,你場長的權力無效!”馬泰生氣地說:“看你以後還找不找我!”說著就走開了。
到了旁邊,馬泰對小柳他們說:“這人是個二百五,場裡的這條規定是偷著訂的,讓廟裡和尚尼姑曉得了,日後怎麼能和平共處?”小柳說:“這又不是政治局檔案,保不了密,廟裡早晚會曉得的。”小柳對馬泰講了昨天慧明在財政局講過的話。馬泰見和尚並不怎麼惱怒,才放下心來。
愛紅和海鷗這時記起,這就是早晨在路邊垸裡吵嘴的那對夫妻。
慧明對那對夫妻說:“你們吵架到外面去,別在殿裡驚動各位菩薩。”高大全說:“我偏要看看菩薩到底是怎樣發慈悲的。”說著就踢了女人一腳。女人忍著痛,沒有哭。他又踢了一腳,女人仍不哭。高大全的火氣也躥了上來:“死婆娘,你對菩薩還真有感情啦,怕驚了他們的好夢——你哭不哭?”他一下比一下兇狠地連踢了三腳。女人被踢翻了,爬起來時,順勢在蒲團上磕了三下頭。高大全一跳幾尺高,走上去按著女人的頭,拼命地往地上撞。撞一下,說一聲:“你哭不哭?今天非要你在菩薩面前哭個夠!”女人不作聲,任男人打罵,一得空,就趕忙向菩薩磕頭作揖。
高大全見女人忍得住痛,就改了主意,一把扭過女人,想讓女人磕反頭,將屁股對著菩薩。女人對這一點非常清醒,只要是對錯了方向,她就不下跪,抗不過男人的蠻力時,寧肯直著身子摔在地上。折騰幾下,未能如願,高大全這時說:“我人打累了,手打痛了,懶得再打了。”大家聽了這話,正欲鬆口氣,以為這事該了結時,高大全走到香案上,拔出一把燃著的香,放到嘴邊吹了吹,等露出明火,就抽了一支按到女人的手上。一股青煙噝地一聲躥出老高,女人全身哆嗦起來。
小柳心頭一緊,同時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攥住了,低頭一看,是愛紅。愛紅的手變成了青紫色,眼睛裡,許多淚花在打著轉。小柳輕輕說:“別這樣,別人看見了影響不好。”愛紅仍不鬆手,說:“我怕。像是他在打我。快叫他住手。”小柳抬頭尋找馬泰,找了幾圈不見人。
小柳只好對慧明說:“這女人捐了多少功德錢?你們退給她算了。”慧明說:“功德箱是顯光師父鎖的,我們打不開。”隔了一會兒,他悄悄地說:“要不你和慧隱說說,看他能不能找師父彙報一聲。”末了又補一句:“別說是我的主意。”小柳便開始找慧隱,卻總也找不見。問劉師父和夏師父,都說剛才還在這兒,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問海鷗,海鷗說:“剛剛還在這兒唸經呢!這麼多的和尚尼姑,都在看熱鬧,就他一個人還能念得了經!”
小柳正打算讓愛紅松開手,自己到別處找一找,忽聽見殿後面傳來一聲:“阿彌陀佛!”聲音雖低,但強烈得很,像空山中的回聲,一下子就透進心裡。和尚、尼姑聽了,立即低頭垂手,合起掌,跟著唸了聲阿彌陀佛。地上的女人,不顧香火的灼痛,爬到蒲團上一個連一個地磕著長頭。
殿後轉出一個和尚來,看模樣不過五六十歲,慧隱一臉專注地跟在身後。
小柳正猜這人是誰,那和尚走到功德箱前,朝慧隱一揮手。慧隱馬上用手中的一把鑰匙,將鐵鎖開啟,現出小半箱錢來。那和尚對高大全說:“都拿去吧!”高大全尚未反應過來。劉師父說:“菩薩開恩,發了慈悲,叫你把自己的錢拿去。”慧隱在一旁說:“劉師父,你錯了。這位施主,你將這些錢全拿去吧,如果不是家裡已到山窮水盡,你也不會這麼對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高大全忙說:“是的,是的,小民謝菩薩開恩。”一驚一喜的他,顧不上廉恥,脫下褲子,將功德箱內的錢一骨碌地裝了進去。
那些沒受戒的和尚、尼姑一看,急了,一齊擁到那和尚面前,嘰嘰喳喳地說,寺裡一日兩碗粥,這麼多的錢卻輕易給了一個不信佛的人,讓大家看了心寒。那和尚也不作聲,輕輕拂開眾僧,走到那女人面前,以手加頂,嘴裡唸唸有詞地說了好大一通。之後又說了一聲起,那女人就真的站了起來,一臉的順暢之色,完全不似剛剛捱過毒打之人。那和尚說:“女菩薩,我已注意你好久了,你不該待在凡俗之人當中,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舉薦你去漢口歸元寺受戒。”女人聽了一口回絕:“法師好意我心領了,可我實在舍不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女。”和尚嘆了一口氣:“本該是佛門中人卻不入佛門,不該是佛門中人卻賴在佛門。”說罷,徑直往後殿去了。
小柳見那和尚人影不見,問慧明:“他是顯光師父嗎?怎麼這樣年輕?”慧明不作回答,只顧喃喃自語:“顯光師父往外一站,我就覺得自己連草芥都不如。”
高大全前腳出殿,那女人後腳就跟了上去。海鷗衝她叫:“別理那牛東西,和他離婚!”那女人回頭望了一眼,沒說什麼,依然去攆在前頭的男人。
愛紅憂傷地說:“婦女越解放命就越苦。”
小柳裝作沒聽見。
七
等到齋飯齋菜全部搬上桌子,大家心情才好轉起來。馬泰直叫嚷:“廟裡廚師有這好的手藝,我可真沒想到!”海鷗和愛紅則小聲嘀咕;“不是說和尚吃素,怎麼雞鴨魚肉全有?”作陪的慧明不解釋,只是一個勁地叫他們先將每樣菜都嚐嚐。大家一嘗,才發現所有的雞鴨魚肉全是假的,是用麵粉摻上其他素菜做的。
小柳連連稱奇。慧明又給他們敬酒。海鷗以為酒是假的,是白開水,端起來正要喝,卻聞到一股撲鼻的酒香,便叫“怎麼廟裡能喝酒了?”慧明說:“嚐嚐!先嚐嘗!”一嘗才曉得不是酒。問時,慧明笑而不答。小柳佯作生氣,說不知真情,就罷吃罷喝。慧明只好說明,這是後山上一種竹子裡面的水。馬泰問是哪種竹子,慧明無論如何也不肯說。
吃到一半時,小柳說:“其實,你們這種手藝,完全可以到城裡去辦個齋菜館,肯定可以賺大錢!”慧明說:“我和師父講過,師父不同意——也不是不同意,是不表態。”小柳說:“也許是廟裡經濟狀況還沒到必須走那一步棋的時候!”慧明說:“臺前臺後的雜事雖然歸我管,廟裡的真實家底只有師父和慧隱曉得。就我掌握的情況來看,不瞞你說,存米只夠吃幾天了。我說的幾天,是隻能煮粥,不能煮飯。”海鷗問:“你這桌齋菜是怎麼做的?”慧明說:“師父點了頭唄。師父點了頭,只要不犯戒律,廚師什麼都能變出來。”馬泰問:“那是不是也給顯光師父開了小灶?”慧明說:“那倒沒有。開不開小灶,對於師父都無所謂,他可以辟穀,只要一開始辟穀,就可以一連十幾二十天,什麼東西不吃,什麼東西不喝,人照樣精神抖擻。”小柳說:“你手上沒有財權,怎麼管事?”慧明說:“沒有辦法,只好一天到晚攆大家出去化緣,弄得全廟的人都埋怨我。沒辦法,才聽了林場王會計的話,到你們財政局去要錢。”
聽到這話,小柳忙岔開話題,問慧明的身世。馬泰不待慧明開口又將話題扯回來:“柳股長,咱們同學一場,想你不會怪我說直話。我和慧明做鄰居不是一年半載,他的德行在廟裡不是數一實實在在是數二。你們今天這種待遇,就連前年省政協的一個副**來,也沒享受到。說穿了,慧明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他是為了解燃眉之急,才這樣做的。他不忍心看到廟裡的香火在自己手裡熄了。他要的數字也不大,五千元,這也是一個實打實的錢數。我幫他一把,也等於幫我一把。林場小賣部每年收入兩萬多,全靠的香客。不然,這大山頂上,鬼才來買東西。”馬泰說了一大通才停下來。一直不吭氣的愛紅也開口說:“這個忙你幫得了。你就幫他一把吧!”
見海鷗也要說,小柳笑了:“海鷗你別說,我曉得慧明幫忙抽了一個好籤,所以你要幫他說話。五千元並不算多,難的是找個合適的理由。那個報告肯定不行。現在好多單位連工資都難發出去,還能顧得上廟裡的和尚?這個口子一開,說不定大家都會擁到廟裡去吃現成飯!”
慧明想了幾個理由,如修廟、塑像、修路、接待省佛教協會領導、籌辦授法大會等,都被小柳一口否定了。直到吃完齋席,還沒想出個合適的理由。
撤了席,喝茶時,小柳忽然問:“廟裡有舍利子沒有?”慧明搖頭說:“若有舍利子,靈山寺就成聖地了!”小柳問:“有沒有辦法得到?”慧明欲言又止,禁不住小柳再三催逼,才說:“依顯光師父的德行,圓寂之後,大概可以得到幾顆舍利子。”小柳一拍大腿:“就這理由,你馬上去寫一個報告,就說防止顯光師父圓寂後,舍利子遺失或流失,必須採取一系列得力措施,如建玉石塔、黃金盤、特種薪柴等,故須財政撥款五千元,自籌三萬元。這樣的報告才能有效。說別的人都不清楚,但大家都曉得舍利子是千年難得的寶貝,你這一寫,局長不重視才怪!”慧明卻猶豫起來:“這樣寫,師父曉得了會怪罪的!”小柳說:“你找張白紙蓋上廟裡的印,我幫你寫。不過,我有言在先,日後顯光師父圓寂,煉舍利子時,我們四個可都得來看看!”慧明說:“這好說。”
這時,天剛黑,廟裡的鐘聲響了。慧明說該做功課了。小柳說反正有車送,乾脆看了暮時課誦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