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霓虹城市便是村莊。北風從城市上空駛過,但它什麼也不會給予城市,反而讓城市顯得更加空虛。這種空虛需要一種綿綿不絕的旋律來充實。就像一隻口琴能讓一間小屋的破爛與簡陋,煥發出生命本質的光豔和生存意義的色澤,關鍵是它能發出震徹心靈的旋律。可城市的旋律發自哪兒呢!它不像北風來自高空來自西伯利亞,也不像霓虹來自工廠來自公司。或許它應該來自每個人的心裡,來自人與人、人與心、心與人、心與心的和諧。
旋律是一種可以在空中飛舞的飄帶,只是這種飄帶是從心緒中延續出去的,在有的時候,心緒延續只是一種瀰漫狀態,它無法形成美妙的形體。
陳凱一個病假休了十幾天。馬站長的偏屋他還是去幫忙搭了,並且照例拉上了萬方。陳凱不上班,可他整日整夜地不在屋裡待,口袋裡揣著一份不知看了幾百遍的外地小報,上面寫著那兒的一個青年農民捨身救火,後被那兒的城市消防隊破例錄用為正式成員。陳凱每天回到小屋時,不是很焦躁便是無精打采,然後就在那張印有他在酒店門前大便的晚報上一遍遍地胡亂寫著他媽的城市或城市他媽的等。萬方說他這是夢想從星星裡跳下一個大美人。陳凱則非常地憤憤不平,這個城市每天發生的各類兇案和災難不下數十起,可他就是一宗也碰不上,想不到願意當那捨己救人的英雄也得有資格。
沒有陳凱做伴,萬方更加孤單,特別是當他獨自與城市大街相處時,內心深處的寂寞都快憋死人。他只好在上班時將口琴揣在口袋裡,趁著大街上人車稀少,不時拿出給自己的心情來一陣盪漾。
半夜裡,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開始只是細細的稀稀的,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起來,轉眼就在街道邊鋪上了一層雪白。萬方當時正想著下午陳凱告訴自己的話,陳凱說他設計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接著他又補充說這是一個百發百中的創意,它的主旨是變被動為主動。萬方不知陳凱到底要幹什麼,一想到這兒他便情不自禁地靠到一根電線杆下面,掏出口琴,閉上雙眼忘情地吹奏起來。他一點也沒發現,雪花在空中飄飛的樣子正切合了從他心裡飛出來的旋律。當他睜眼睛時,地面上舒展的晶瑩皎潔讓他突然有了驚喜。
這麼大的雪,街面上的垃圾已無法掃了。見到雪,萬方更不想早點回去,他將掃帚倒插在一塊閒置的護欄混凝土墩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吹起口琴來。雪越來越大,北風還是老樣子,像太極推拿那樣舒緩而有力地颳著。萬方從沒見過城市在雪裡的模樣,更沒見過雪裡的霓虹和霓虹裡的雪是什麼模樣。當北風、雪、霓虹和城市完全融為一體時,他有些莫名地興奮起來。口琴似將雪花都吸引到那倒插著的大掃帚上,轉眼間它就變成了一棵銀妝素裹的聖誕樹。
又有人在深更半夜裡突然叫萬方的名字。
這一次,萬方看清了是馬站長,馬站長騎著腳踏車在街上看雪情。他同萬方打過招呼,要他到附近的酒店去打個電話,讓站裡值班的人告訴局裡值班的人,趕緊派掃雪車出來。萬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收起口琴往那燈火輝煌的酒店走去。
萬方面對那玻璃自動門走去,冷冰冰無情無義的東西無聲無息地開了。他剛邁進去,便被兩個穿紅衣戴紅帽的男服務員擋住,並且極有禮貌地稱他為先生,同時又指了指門前的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萬方幾乎要質問自己哪兒算得上衣冠不整,無非是髒了點。他忍住後將來由解釋了一番,男服務員們還是說對不起不能進。就在這時,萬有從那弧形的寬大樓梯上走下來,氣宇軒昂地說了硬邦邦的幾個字:“請這位先生進來,並向他道歉,否則的話——”萬有沒有將話說完,兩個服務員就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後面再無別的字。在萬有目光的護送下,萬方順利地拿起總檯前的電話,撥完了一組號碼。他將馬站長的話對著話筒複述了一遍。打完電話再回頭時萬有已不見了,他望了幾眼後面,嵌在大理石牆壁裡的電梯似有動靜。電梯門開後,走出來的竟是那個每天傍晚六點鐘準時經過小屋窗前的女孩蘆葦。萬方趕緊將頭與身子的位置擺正,拿起電話胡亂撥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幾下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出現了。女人迷迷糊糊的聲音有些熟悉。萬方正想不起是誰,那邊又問他是不是乖女兒,怎麼這晚給家裡打電話。因為蘆葦,萬方恍恍惚惚地以為接電話的人是何大媽。
蘆葦跟著萬有消失後,萬方才回到外面的風雪中。
馬站長對他說:“我還以為你進不了那大門,或者進了那大門就被扣起來了呢!”
萬方毫無表情地說:“我還想將它當作菜園門哩!”
掃雪車開過來了,地上美麗的模樣立即被它糟蹋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就在這時,馬站長告訴萬方,陳凱要成英雄了,他在半夜12點37分時,跳進一處沒有井蓋的下水道里,救起一個跌落其中的女人,而他自己險些因此送了命。悶在下水道里出不來時,多虧那個被救的女人喚來兩個巡警。馬站長說,是陳凱自己打電話到他家裡,告訴這件事的,還要馬站長在天亮以後,面對記者們的採訪多美言幾句。
萬方想著包括剛才那電話在內的兩件事,感到這個世界確實讓人琢磨不透。
雪太大,清潔工在街上做了事也是無效的,馬站長就讓大家回去休息。推開小屋的門就聞到一股異味。陳凱將身上換下來的髒衣服扔在屋角里,沾滿下水道里髒物的衣服將本來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弄得更加苦不堪言。陳凱一點不在乎這些,他拿上一隻扁瓶裝的黃鶴樓酒,就著一碟從家裡帶來的醃菜和幾顆花生,坐在被窩裡津津有味地品嚐。
見到萬方,陳凱不慌不忙地將嘴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一邊咽一邊說:“蒼天不負有心人,我成功了!”說著他就大笑起來。萬方對他的笑聲很反感,正要轉身出門,他竟哭了起來。
陳凱邊哭邊告訴萬方,他琢磨了很久才有了個主意。天黑之前,他用橡皮筋做了個彈弓將幾隻路燈燈泡打破了,天黑後他又將那裡的下水道井蓋偷走了三個,然後就躲在一旁等待著誰掉進去,自己便衝上去救。他一直等了兩個小時,才等來機會:一個女人在馬路上好端端地走著,忽地一下就消失了。陳凱說他衝上去後聽見有兩個人在嚷快撥110報警電話,他當時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黑窟窿裡跳。下水道里空間太小,那女人又長得出奇地胖,好半天他才將那女人弄出井口,自己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倒在那流得很兇的髒水裡動彈不得,還喝進去不少。要不是巡警來得快,馬站長這時可能在給他寫悼詞。
陳凱說:“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老婆生得嬌,想想我要是這麼死了,他們可怎麼過喲!”
萬方見陳凱哭得上勁就說:“你要是還想喝酒,我出去弄。”
陳凱說:“不能多喝,明天記者可能來採訪。我喝酒是想將喝到肚子裡的髒水中的細菌殺死。”說到這兒,陳凱不哭了,他眼睛一亮說:“你猜那胖女人是誰?”
萬方說:“是不是丹麥王子的媽媽?”
陳凱有些掃興地說:“你這樣可不好,好像什麼事情都曉得。”
沉默了一陣,陳凱忽然要萬方用口琴吹支曲子給他聽,萬方自己也想吹。雪花打在小屋的窗戶上,無聲地響著。口琴聲拍打著這扇小窗,像是拍打城市的心扉,可城市睡得正酣,像死過去一樣,一點也沒察覺這靈魂顫抖的聲音。那旋律正極抒情時,萬方忽然停下了。兩人相對發愣都不作聲。
窗戶忽然響了兩下,有人在外面說:“美極了,再來一首俄羅斯民歌!”
陳凱警覺地問:“你是誰?”
窗外的人回答:“我住隔壁單元的樓梯間。”
萬方想起別人說的那個寫劇本的大學生,便真的來了一曲《三套車》,那大學生在窗外跟著唱了一句: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往下就沒有動靜了。
天亮後不久,馬站長來看陳凱,他順便告訴萬方,這場雪得三兩天才能化完,如想回家看看他會准假的,萬方當即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
吃過早飯萬方就到長途車站,上了去紅安的客車。快到家時,一輛挺氣派的小汽車迎面疾駛過來,他心裡猜測可能是萬有坐在車內,進門後才知那車果然是萬有的。父親問萬方怎麼自己不帶小汽車回,因為萬有在垸裡到處說,萬方在城裡比自己混得還好。父親埋怨說,以前在家時,萬方同萬有相比,往低處說點兩個人在各方面也還是平起平坐的,所有該顯露的就得顯露,現在也不是那種不敢顯富的年月了。幸虧母親幫忙說話,她覺得人不管什麼時候還是樸素一些好。萬方有些沒好氣,在家只住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往城市裡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