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裡幾乎沒有變化,唯有陳凱老揣在口袋裡的那張外地小報被扔在桌上,上面如同先前的那張晚報也寫滿了那兩句粗話野話。萬方正在喝水,那叫丹麥王子的小男孩走進來,不高興地問他這幾天去哪兒了,也不打招呼,連蘆葦姐姐都問過幾次了。萬方聽說蘆葦都關心起他的去向,心裡激動起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懵懂地要小男孩帶自己去看看他家的鋼琴。小男孩很高興,扯住他的手就往樓梯上走。
自從搬進這間小屋,萬方從沒上過樓梯,他從自己房頂上踩過去時,心裡有股別樣滋味。小男孩用脖子上的鑰匙開啟了門,屋裡的樣子讓萬方吃了一驚,毛茸茸的紅地毯一直鋪到門口,那種逼人的高貴之氣讓萬方簡直不敢抬腳往裡走。小男孩在前面使勁拉他。萬方想起城裡人進門要脫鞋的傳說,就彎下腰將鞋脫下。小男孩一直將他拖進琴房,將一塊金絲絨撩開,露出漆光比鏡子還亮的一架鋼琴來。
萬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將正要往琴凳上坐的小男孩擠開,自己坐了上去,然後學著電影電視中見到的那些鋼琴家,雙手一抖,猛地來了一陣和絃。萬方在學校讀書時還練過風琴和電子琴,他試了幾下就能在鋼琴上彈奏出完整的樂曲,並讓自己完全沉浸其中,從而一點也沒發覺外面的門已被胖女人開啟。
胖女人衝進屋裡時,萬方一下子愣住了。胖女人吼了一聲,要他馬上滾出去。萬方身子一顫,屁股卻沒動,直到將正彈到半截的樂曲彈奏完。起身時,他還學著一隻手摸著胸口行了一個鞠躬禮。到門口他正要穿鞋,胖女人飛起兩腳,將地上的鞋踢到門外的樓梯上。
萬方順著樓梯走回小屋後,一聲也沒有吭,靜靜地聽著樓上的胖女人對小男孩的大聲斥罵。
陳凱站在小屋中央,什麼菜也不用,光禿禿地喝著酒。見了萬方,陳凱就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說這個城市的人都沒心沒肝,他捨命救人,他們卻連屁都捨不得放一個。萬方聽說這三天中,居然無人對陳凱救人的事做出半點反應,心裡也很氣憤。
傍晚,萬方正在吹口琴,何大媽在門外喊他,有人到居委會告狀,說萬方心懷不可告人的目的,破壞她家孩子學鋼琴。萬方連忙否認。何大媽說,人家孩子都親口承認了,說是萬方用口琴引誘他,自己才不好好學鋼琴的。萬方曉得這話不可能是小男孩說的,就懶得再爭辯了。何大媽要萬方以後注意,沒有家長同意,不要教任何孩子學吹口琴。何大媽說,口琴學得再好也不能當明星,反而將人弄醜弄俗氣了,只有鋼琴好,擺在家裡既氣派又有身份,既能陶冶靈魂又能成為明星掙大錢。萬方就說,過去城裡人不是特別喜歡口琴嗎?何大媽告訴他,時代在前進,口琴已經落伍。
萬方忽然不想同何大媽說話了,他轉向視窗繼續吹口琴,正巧蘆葦又從窗邊經過,蘆葦看了窗戶一眼,萬方用握住口琴的雙手上空閒的幾個指頭同她打了個招呼。
躺在床上的陳凱這時哎喲了一聲。何大媽上去摸了摸陳凱的額頭後,有些驚慌地告訴萬方,陳凱不僅在發燒而且燒得很厲害。何大媽正在勸陳凱,要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陳凱忽然坐起來,掀開被子就往地下跳。何大媽攔住他,說發燒的人經不起涼風吹。陳凱撥開她說他要上廁所。公共廁所離得很遠,陳凱跑得像比賽一樣,結果褲子還是弄髒了。他剛回屋弄乾淨,便又提著褲子往外跑。鬧了好幾次後,陳凱臉色蒼白地從廁所出來,告訴萬方自己拉出的東西都是紅色的,他要萬方送他去醫院。進了醫院,陳凱就出不來,醫生說是中毒性痢疾,必須住院。
陳凱進病房不久就進入了半昏迷狀態。病房的幾個人當著萬方的面數落,說他們只顧進城打工掙錢,什麼便宜吃什麼,一點也不注意衛生。萬方實在忍不住,就將陳凱為救人喝了下水道的髒水的事對他們說了。幾個人不太相信,說這麼好的事蹟,報上怎不見報道。這話問得萬方啞口無言,他守在病床前想了好久才想起萬有,他覺得只有萬有才會幫這個忙。於是他到醫護值班室將前些時的晚報翻出來,找那整版的取暖器廣告。翻了好久後那廣告終於讓他找著了,上面除了印著總經理的芳名外,還有總經理助理萬有等一行字。萬方拿上那張報紙,出了門,倒了三次公共汽車,終於找到那個叫作“青春歲月”的公司。
萬方推開辦公室的門,正要開口問,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裡屋走出來,辦公室裡所有的人立刻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叫著李總好。
萬有見到萬方有些吃驚,但他沒問萬方是怎麼找到他的,只問萬方來有什麼事。萬方也不囉唆,照直將陳凱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說了。萬有眉頭都沒皺,走到門口不知對誰吩咐了一句,讓聯絡一下晚報廣告部的胡主任。不一會兒萬有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萬方清楚地聽見萬有與對方稱兄道弟地侃了一通,陳凱的事只說了幾句。萬有放下電話就叫萬方快回醫院,記者們馬上就會到的。萬有送萬方出門到電梯前時,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還是你這樣子最好!”
萬方回到醫院,等了不到半個小時,果然來了兩個女記者。陳凱還在半昏迷中。單聽萬方一說,女記者們就感動了,說這麼好的英雄模範差一點被埋沒了。女記者留下一個等陳凱醒過來,另一個隨著萬方去採訪被陳凱救的胖女人。這一次,萬方進了那門故意不脫鞋,還將鞋上的髒東西往地毯上蹭。胖女人被女記者的提問壓得抬不起頭來,支吾著答不出自己為什麼不向媒體報告自己被救的事實。逼得沒辦法時,她才說那井蓋肯定也是進城的農民偷的,她雖被進城的農民救了,但那本是他們應該做的。從胖女人家裡出來,女記者冷不丁說了萬方一句,他不應該把鞋上的髒東西往人家地毯上蹭,如果惡習不改掉,農民永遠也不會被城市接納。
幾天後,城市的報紙和電視臺不約而同地一齊宣傳陳凱。醫院宣佈免收陳凱的住院費。沒過多久,有關方面授予陳凱“榮譽市民”稱號,不僅將陳凱的戶口轉入城市,而且還讓他當了這一帶治安聯防隊的副隊長。
陳凱上任的那天,對手下的人講的第一句話是:“今天是立春,是個好日子。”手下的那些人和各個居委會的頭頭,都笑起來,然後私下交頭接耳地衝著何大媽說,真是不忘農民本色。
除了女人的大腿以外,城市對春天一點也不敏感。只有那些大腿,當城市裡的人還捂在尼絨、棉絮和羊毛之中,它們就在荒蕪的大街上,僵硬的壁櫃裡,亭亭玉立地挺拔起來,成了灰色壓抑中的唯一風景,也成了城市街道與寫字樓中所有目光的嚮往。當女人的大腿從嚴冬的冰凍中吐蕊般出現後,城市只要安上黑色橡膠輪子就能向前進,揚起的陣風,輕易就將女人的短裙從家裡吹到街上。城市的色彩也因此再度豐富起來,短裙飄到哪兒,哪兒就出現了最早的春色。至於冬天,則被從長褲上褪下,鎖進滿是樟腦味的大櫥小櫃。
萬方仍然同陳凱住在一起。聯防隊給陳凱安排了一間正兒八經的房子,陳凱要萬方同他一起住過去,萬方不肯,陳凱也懶得去,他說在那兒一下班就沒有個說話的人。陳凱現在在小屋裡已很難聽見頭頂上轟隆的腳步聲。這一帶一些總愛在家裡邀人搓麻將的人,見到他時,哪怕不喊陳隊長最低限度也要點頭打個招呼。
萬方還習慣地看著陳凱從口袋裡掏出三二隻半包半包的紅塔山香菸來。
萬方不肯搬走是因為他越來越迷戀蘆葦了。陳凱勸過幾次,要萬方放過這念頭,城市女孩是無論如何也看不上掃大街的清潔工。萬方對陳凱的話很惱火,他認為蘆葦不是普通的女孩,這一帶唯有她和“丹麥王子”表現出了對音樂的真正理解。這以後陳凱就不說了,他答應盡力幫忙,可萬方曉得陳凱幫不了自己的忙。
蘆葦每從小屋窗外經過,身著的各色衣裙就似乎要縮短一點,身上的肌膚彷彿春蠶從桑葉中一點點地往外鑽。
這天,陳凱同萬方一道在窗前盯著蘆葦那如詩如畫般的胳膊和腿,陳凱突然說:“你再不收斂自己,會出大問題的。”
萬方將口琴吹到沒有規定的規定時間,才騰出空回答:“你以為當了幾天水貨警察,就能將所有人都當作嫌疑犯!”
陳凱正要解釋,馬站長從門外鑽進來。馬站長告訴萬方,這片住宅小區的清潔工像陳大頭一樣不辭而別了,因此要新派一個人來填補,居委會的何大媽點名要萬方,他特地來做商量的。萬方正要答應,陳凱提醒他,說在小區裡做清潔可是比掃大街辛苦多了,那掏不完的灰道總愛堵,一堵就得鑽進去捅,一天洗一百次澡也沒有一會兒乾淨的。萬方不理陳凱,對馬站長說自己願意幹。馬站長很高興,當面許諾每月多發十塊錢給萬方。陳凱在一旁氣哼哼地說,應該是萬方給馬站長髮獎金,因為馬站長幫了萬方的大忙。
這天晚上萬方沒有去上班,他在小區裡轉了一圈,並且第一次發現在幾棟高樓後面還有一塊小小的花圃,不多的花朵在夜色中開得很美麗。半年多時間,萬方已習慣了半夜做事,猛一改變他怎麼也睡不著,心裡估計蘆葦要下班回來了,就爬起來,走到街邊的黑暗處靜靜地等候。
街上不見春色,冬青植物還是一如既往地呈現著一派比蒼茫還沉重的死灰。紅色計程車在霓虹燈色彩中無精打采地閒逛著,一群群地全都一個樣。只是當晚風拂過時,才感受到一種舒適。
萬方在城市的陰影中站了近一個小時,才看見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載著一個女孩,在對面的馬路邊停下。從車裡走出來的正是蘆葦。蘆葦穿過馬路,對著萬方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將身上的各種飾物紛紛取下來,塞進小小坤包中,最後她還拿出一張紙手巾將血紅的唇膏擦去。蘆葦在離萬方還有兩尺遠的地方拐了一個彎,然後消失在牆角後面。萬方在確信四周無人後,才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將蘆葦扔在地上的紙手巾拾起來,又是聞又是看,獨自擺弄了半天。萬方依依不捨地將紙手巾重新扔到地上後,眯著眼睛疑惑地將城市看了又看。
第二天早上,萬方還沒起床,何大媽就來請他。
何大媽滿臉笑容說了一通歡迎的話,接下來便告訴他,五一節快到了,小區的衛生要搶在頭裡做,特別是那十條被堵的灰道,必須在今天疏通,不然那些滿天飛的垃圾就更難清掃了。
萬方二話沒說,胡亂洗了一把臉,又在街邊買了幾個燒餅,拿在手上邊走邊吃。到了環衛站,大門卻沒開啟。等了近二十分鐘,會計來開門後,萬方才領到垃圾車和一應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