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虛極。’薛明府這是怎麼了?莫不會是緊張了罷?怎的背個《道德經》,竟也磕磕巴巴的?”
“實不相瞞,”薛訥靦腆一笑,回道,“薛某一緊張便會背書,《三字經》、《道德經》有什麼便背什麼,今日許是太緊張,竟連這也想不起來了。畢竟此案重大……不知高主事這幾日有何進展,有無找到樊寧便是安定公主的更多證據?”
“鐵證如山,還需要高某再證明什麼呢?”
“一本不知所謂的密冊,編者已然過世,能證明什麼呢?”薛訥依舊謙虛笑著,說出的話卻鏗然帶刺,“只怕是有人妄自揣度了天皇的忌諱,自行設計了這場戲罷?”
“呵,”高敏輕輕一笑,上下打量薛訥兩眼,“天皇的避諱,其實凡人可以輕易揣度?薛明府綿裡藏針,便是針對高某也沒用,還是好好想想待會子如何認罪,以求得天皇寬宥罷。”
薛訥眼中閃過一絲不經意的狡黠笑意,他點點頭,拱手一抱拳,不再與高敏爭辯。
未幾,門外御史高聲道:“本寺住持圓空法師與諸位道長比丘沙門到!”
在眾人目光注視下,一個身著紅色袈裟的老僧攜一眾高僧約莫十餘人一道走入院中,只見那圓空法師個頭不足七尺,鬚髮盡白,眼窩深陷,看起來倒是十足有得道高僧之感,在他身後的,則是幾個卷著袖口手持鐵鏟的年輕僧眾。
眼見時辰將至,方才還在閒話攀談的幾位官員此時皆閉了口,翹首以待,隨著一聲“天皇天后駕到!太子駕到!”眾人立刻原地跪倒,叩首接駕。在一眾宮廷侍衛和御史婢女的簇擁下,李弘攙扶著李治,與武則天一道踱入院中。今天的李治不似十日前那般精神,想必又開始犯頭風。被李弘攙扶著坐在牌位偏右的長椅上後,李治擺手道:“眾位愛卿平身吧。”
眾人領旨站起,垂首立在旁側。李治的目光掃罷眾人,最終落在了武后身上,他輕拍自己身側的空位,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不必說,此事尚無定論,天皇即便對天后有懷疑,也不會令她太難堪。武則天屈身一禮,當仁不讓地坐在了李治身側,兩人交換罷神色,她輕啟朱唇道:“十日前,有人以安定公主之事再生波瀾,稱十六年前,本宮令公主假死,以陷害蟒氏,真正的公主被密局閣丞李淳風收養。陛下命刑部徹查,本宮則從長安與幷州召來薛慎言與狄懷英,如今十日之期已至,此案是否業已破獲?”
狄仁傑上前兩步,再拜道:“回稟二聖,臣與薛明府奮力調查十餘日……未發現此處有盜洞。先前兩京之間瘋傳,稱陛下乃是看到公主遺骸不翼而飛,方犯了頭風,臣敢問……”
李治虛弱的面龐上滿是疑竇,蹙眉道:“朕不曾親眼見安定遺骸失竊,上次與皇后來此處,是看到配饗、靈位東倒西斜方動了怒火。至於公主未曾下葬,以及事關蟒氏云云,皆是御史臺密報呈奏。”
“那便是說……公主遺骸應當仍在墳冢的棺槨之中。回稟二聖,公主遺骸找到了,請二聖聖斷。”
聽了狄仁傑這話,滿堂人皆鬨笑起來,高敏嗤道:“狄法曹這玩笑,當真是太不合時宜了罷?種種跡象所述,皆是當年公主根本沒有下葬,而是被李淳風抱出了宮去撫養長大,便是樊寧,狄法曹卻說公主就在棺槨之中?如是攪擾聖聽,其心可誅!”
李治的面色復蒼白了兩分,他望了望站在人群末端的樊寧,又看了看身側的武后,重重咳喘幾聲,說道:“無論如何,此事今日必當有個結果……法師,開館罷。”
圓空法師雙手合十,對李治深深一禮,隨即對那幾名手持鐵鏟的年輕僧人點了點頭。年輕僧眾們即刻圍上前,準備剷土,其他僧眾便與圓空法師一道,立在墳塋旁誦經,企望不要驚動可能存在的公主亡魂。
樊寧遠遠看著這一切,神情恍惚,她心裡十分清楚,若開啟的棺中真無公主遺骸,那麼她是安定公主之事便十有八九被坐實。一旦此事被坐實,天后必遭連累,甚至整個朝廷皆會發生異動,而她亦會身陷宮廷牢籠,不知能否再與李淳風和薛訥相見,更不知他們是否會因此事獲罪。
時光如雨,點點滴滴淌過,不知過了多久,安定公主墳塋處已被挖出個一人深的豎井,一名僧人手中的鐵鍬突然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發出“鏘”地一響。幾名僧人立即加快了速度,將附近的浮土扒開後,露出了一隻巨大的石棺。
圓空法師即刻轉身,向二聖請示,李治扶額頷首道:“開棺罷。”
兩名僧人矯健地跳下豎井,只見那棺槨以鐵鏈捆綁,側面還掛著石鎖,由於經年累月埋在土中,已經鏽蝕不堪。一名僧人接過旁側遞來的手斧,奮力一揮,只聽鐵石鏗鳴,鐵鏈脆斷。地面上復躍下兩名僧人,四個人來到棺槨四角,大喝一聲一齊咬牙用力,終於將棺蓋頂了起來。
眾人皆迫不及待地湊上前去,李治亦撐著虛弱的身子,在李弘的攙扶下走上前,他強攝心神,努力將混沌一片的雙目聚焦,往下看去,只見那即將朽壞的棺中竟然真的空空如也,並沒有任何遺骸在其中。
目睹這一切的李弘心頭大震,還未反應過來,便見李治一踉蹌,他忙上前將他扶住,急道:“父皇!父皇當心身子……”
李治顧不得身體的不適,轉身望向武則天,神情異常複雜,有震驚,有傷懷,有慰藉,有憤怒,種種聚積混在一處,令他心口起伏不住,最終只道:“媚娘……你還有何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