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雜種……”
葛爾丹紫漲了臉,靜靜地聽著,半晌方擺手止住了眾人,問道:“小珍和穆薩爾怎麼沒來?”話音剛落,小珍的貼身僕從**抱著一把馬頭琴出來,身子一躬答道:“公主和金刀駙馬說了,大汗這邊有事,叫老奴答應著。”葛爾丹聽了點點頭,他對自己拗性的女兒也沒辦法。這次出兵漠南,鍾小珍原本寧死不肯來的,但小穆薩爾所率的三千軍隊是他部下最善戰的軍隊,幾次出兵放馬,九死一生中都是穆薩爾這個女婿出死力相救才得逃生。好說歹說,許了小穆薩爾只管策應本軍,救護主帥,不與清軍正面交鋒,又答應不帶福晉同來,小珍才應允同丈夫跟了來,卻是“聽調不聽宣”,葛爾丹也拿他們沒辦法。葛爾丹沉吟良久,吩咐道:“你們不要嚷了,叫那個扎貢進來,我有話問!”
扎貢進來了。這是個四十多歲的蒙古漢子,紅得有點發紫的臉上長著一雙詭譎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向葛爾丹雙手攤開一躬到地,問道:“尊貴的大汗,我的主人,祝您吉祥!叫我來有什麼吩咐,我一定全力去做!”
“你雖然生著一副如簧之舌,說的像草原上雲雀的歌聲一樣動聽,”葛爾丹強按一肚子火氣,冷冰冰說道,“我葛爾丹也曾經歷滄海,不是可欺之人——我不是你的主人,也無吉祥可言,你的主人是卓索圖,他此刻圍爐擁姬,美酒肥羊,才真的是‘吉祥’呢!”
扎貢抬起頭來,擠著眼一笑,說道:“佛天菩薩,您知道,我的主人有病。他是真心誠意地歡迎大汗哪!我代主人獻的哈達只有敬天敬佛時才用,送來的禮品,足能換五百個奴隸,而且以後還要源源不斷再來接濟,這是蒙古最高的待客之道呀!”
“你知道我送卓索圖多少東西嗎?”葛爾丹再有耐性也忍不住了,低沉沙啞地吼道,“三次共送——僅黃金就是十四萬兩!十四萬兩黃金就買這二百隻老得掉牙的羯子羊,還有這點風一吹就變成灰的綢緞?你——”他氣得咳嗽一聲,下頭的話竟沒說出來。“這又不是買賣,大汗這樣尊貴的人主當然是不做買賣的,是吧?”扎貢十分刁蠻無賴,一點不動氣,嘻嘻笑著從容應對,“如果大汗不相信我,我願帶大汗一同到科爾沁去見我們王爺。”
葛爾丹原本是有這個打算的,他也風聞科爾沁和朝廷有密使往來,原想一到就擺鴻門宴,將卓索圖軟禁起來,號令漠南蒙古,如今看來不但此計不成,自己親赴科爾沁也是大有兇險。想想此刻還不能翻臉,正思忖間,外頭有人進來稟道:“大汗,那個格里高裡耶夫先生回來了!”葛爾丹精神一振,忙道:“快請進來!”一邊似笑不笑地對扎貢說:“你就在這裡,等會兒我還有話要問!”
“小的悉聽吩咐!”扎貢一臉的不在乎,笑著答應一聲退到帳邊垂手而立。
格里高裡耶夫一臉沮喪之色,邁著灌了鉛似的步履進來,生硬地向葛爾丹鞠了一躬,說道:“大汗,很遺憾我沒能帶好訊息給您。鑑於我國國內的形勢和剛剛與大清帝國締結的尼布楚條約,戈羅文全權大臣命我代表至高無上的沙皇致意大汗,火槍和彈藥目前均不便向大汗提供——我本人和大汗的心情一樣,我謹代表我本人向您,我尊貴的朋友和主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歉意……”葛爾丹的臉色一下子蒼白得毫無血色。他睜大了眼睛,茫然注視著帳外肅殺的秋色、枯黃而稀落的牧草,良久,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叛賣,又是叛賣!哈哈哈哈……我在數日之內,受到這樣大的兩個叛賣,也算人生一大奇遇!哈哈哈哈……”
“我說過,我本人向您致歉。”格里高裡耶夫進前一步,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們偉大的沙皇彼得,目前正集中全力解決俄羅斯西部和南部邊境的政治問題,抽不出更多的兵力來解決黑龍江流域的邊境爭端。值得慶幸的是索額圖大臣並不瞭解這一內情,否則連尼布楚的談判他們也不會讓步。以您的睿智當然理解,我國有我國的困難,不能過多地干預貴國的內政——為表示我本人的同情,我僅以我個人的名義贈送大汗鳥銃十枝和相應的彈藥——完成這一使命之後,我將懷著遺憾和希望奉召回國了……”說罷,將下頦一擺,早有兩名羅剎兵抬著個大箱子進來,放在地下。格里高裡耶夫輕鬆地吁了一口氣,聳聳肩,舉起手杖說聲:“再會——祝你萬事如意”,竟自揚長而去。葛爾丹氣得渾身發抖,“呸”地朝格里高裡耶夫背影啐了一口,罵道:“流氓,娼妓!”恰在此刻,一個蒙古兵按著腰刀匆匆進來,雙手呈給葛爾丹一封信。葛爾丹見上頭封印是科爾沁王的,紅著眼撕開了信封,看時,只見上頭寫道:
科爾沁王謹致準葛爾部汗葛爾丹:君萬里遠道而來,不能親臨奠酒相迎,甚憾。僕雖病,不至無禮至此,惟知殿下昔年弒父殺兄,心膽為之一寒。僕與殿下情同手足,不忍再操干戈,使殿下重增千古罵名,是以規避三舍。殿下罪僕,僕亦難辭,惟不可遷怒於我科爾沁草原臣民牛羊。否則兵戈之事不可免矣。卓索圖病中謹識再拜。
葛爾丹此刻真是七魄無主三尸爆炸,三把兩把將信撕掉,獰笑一聲道:“扎貢,你往前來一點,我有話問你。”
“我耳朵很好使,”扎貢仍不改嬉笑顏色,“大汗有話只管說就是。”
“你在科爾沁王府多少年了?”葛爾丹咬著牙關笑問,“我看你辦事很乾練的。”
“我麼?”扎貢搔搔耳根,答道,“我原是草原上賣唱的,母親病的那年,女兒賣給王府做了奴隸。這次大汗來,王爺放出了我的女兒,送了她一百頭羊,又提升我做管家,來您這聽招呼,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原來如此,扎貢竟是臨時拉來充管家,專門哄弄自己的!葛爾丹被激得怒火千丈,“噌”地拔出劍來,格格陰笑著走下來,見扎貢一臉破罐子破摔的樣子,舉起寒森森的劍,又放下了,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憐你是條漢子,為了女兒的自由,敢豁出來到我這虎口裡拔牙,我饒你不死——回去吧!告訴卓索圖這隻惡狼,他得兌現諾言,不然,我的兵沒有吃的,當然要打他草原的主意,殺和搶都是免不了的。我既然東來,就不能空手西去!哼,諒你漠北蒙古有多大能為,比得了喀爾喀三部蒙古麼?”
扎貢沒想到葛爾丹有這樣仗義之心,一向嬉笑滿不在乎的神情一掃而盡,變得莊重自恃,身子一昂向前一步說道:“我已答應了我們王爺死於此處,我們科爾沁人是鐵錚錚的漢子,豈能言而無信?我死了!”說著,從腰中拔出雪亮的匕首,對著自己心窩猛地扎進去。血,立時汩汩淌出,身軀一晃,像一株被砍倒的樹,流著汁液,頹然倒地。
葛爾丹沒想到他如此有血性,怔怔地站著呆了,頭嗡嗡作響,也不知想些什麼。蒙古人素重勇士,周圍的將領看著扎貢的屍體默默致哀,良久,才叫人把他抬了出去。
接二連三的打擊,又目睹扎貢的流血,葛爾丹變得冷靜了些,他拍了拍有些發暈的頭,立時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失去了羅剎國和卓索圖這兩大奧援,這支兩萬多人的軍隊就成了孤軍,除了一萬頭駱駝帶的糧食勉強可支半年,後繼糧源半點指望不上,這真是件可怕的事!帳外的秋風吹得枯草沙沙作響,牛皮帳被鼓進來的涼風掀動著,發出不安的**聲,葛爾丹打個寒戰,裹了裹披風,打起精神命道:
“全軍立刻進拔景峰,依山傍水結寨,在黃崗山、林西一帶駐紮,防著卓索圖抄我後路,沿西拉木倫河佈防,隨時探聽古北口清軍動態,看康熙有什麼動靜!”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說:“趕緊派人與青海的桑結仁錯聯絡,叫他務必籌十萬石糧,明春運到,最好能派些藏兵在昭莫多接應一下。只要我軍退路不斷,總歸能拿下這個烏蘭布通——站穩腳跟就是成功!”
他的這一措置確是此刻最好的方案。數萬準葛爾剽悍的蒙古騎兵,立時縮成了拳頭,盤踞在克什克騰旗境內的烏蘭布通峰、景峰和黃崗山,東有熱水塘作天然屏障,南有西拉木倫河為天險。卓索圖從得意中清醒過來時,早已形成對峙勢態,漠北蒙古諸王雖有合兵進擊葛爾丹之心,奈嚴冬將至不能派軍遠行。卓索圖以一部之力,和葛爾丹怎能匹敵?小仗打了無數次,沒有討得便宜,反丟失了不少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