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於紫禁城內。康熙按照她的遺囑,命中宮太監奉骨灰專程赴襄陽,撒於滔滔漢水之中。在以後的幾年中,康熙每每想起自己幼時的好友“蘇大姐姐”,總是悵然若有所失。不料餘悲未了,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七十五歲高齡的太皇太后也身染沉痾,一病不起。康熙當時正在承德踏看修造避暑山莊,又順便至古北口看了看飛揚古駐紮的八旗綠營諸軍,正盤算趕回北京好好過個消寒節,接到京中幾個上書房大臣聯名遞來的奏摺,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啟駕星夜回京,侍衛和隨行太監分成兩撥,一撥在車上睡覺,一撥在車下扈從趲行,連著三日三夜,總算趕回了北京。
車進東華門,天色已是黃昏,秋色冥冥,歸鴉翩翩,金風起處枯葉飄零。康熙下車,連更衣也顧不得,只將手一擺,命在東華門接駕的索、明、熊、高等人“回去安心辦事”,便徑直趕往慈寧宮,此刻,白髮銀眉的張萬強知道皇帝回來,顫巍巍地早就候在慈寧宮的門前了。
“張萬強,”康熙一邊走,一邊問道,“老佛爺患的是什麼症候?嬪妃們都在這裡侍候著麼?”張萬強腳步有點趕不上,微帶氣喘地說道:“九月初三老佛爺還挺硬朗的,叫了各宮太皇太妃,皇太妃和貴主兒們商議,說等皇帝回來,九九重陽要去玉泉山登高消寒,誰知當夜就身上發熱,懶怠動彈,這幾日進膳不香,一餐用不了小半碗碧粳粥……因心裡發煩,懿旨令各宮嬪妃每日只准辰時覲見一次,一概不在跟前侍候……”康熙聽著點點頭,見宮女們已將簾子挑起,幾步進內,在太皇太后榻前跪了,輕聲說道:“孫子回來了,這裡給老佛爺叩安!”
燭光下,太皇太后正仰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她臉色燒得潮紅,喉頭大約被痰堵住了,呼吸很不勻稱,聽見康熙來了,瞿然開目,伸出手道:“皇帝趕回來了。你坐到我跟前,我有話要說,你回來得好,我真怕……”說至此卻停住了,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康熙。那依戀、疼愛、期待的神氣使康熙心頭一熱,眼眶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只強忍著不讓它滾落出來,握著祖母滾燙的手撫慰道:“祖母別說這樣的話,聽著挺難受的,哪裡就到那一步兒了?您老一向身子骨結實,心也寬,上年請羅瞎子算命,您老有一百二十歲的壽……”說著,聲音已是哽咽。
“哦,一百二十……”太皇太后含意不明地笑著點點頭,鬆弛地又躺了下去,只緊緊攥住康熙的手不放,“……那都是哄人的,我心裡明白著呢!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是隨太祖爺時聽範學士講的漢家諺語,我原也只想活到八十四的,看來佛祖要叫我走了。”因見康熙用袖子拭眼,太皇太后笑道,“人早晚都有這一天。我西歸成佛,你該歡歡喜喜送我才是。但有幾句話,趁我明白時說出來,這就再好不過,你可聽著了?”
“嗯……”康熙帶著哭音答道,“有話老佛爺只管吩咐,孫子件件都依著。”
太皇太后鬆開手,彷彿在聚集最後的精力,閉上眼粗重地喘了幾口,慈愛地撫著康熙道:“我從天命十年入宮,跟了你們愛新覺羅氏,已經是六十年光陰。和你爺爺、父親闖過多少難關,經了多少事,看來看去他們總不及你,實實是個聰明有福的!你登極這二十六年,我們祖孫差點死在鰲拜手,又差點叫吳三桂葬送了,我們大清能有今日,真不容易,你得珍惜它!”
這明明白白是遺囑了。康熙追想往事,一時心神搖盪五內俱沸,強自忍悲說道:“是,大清有今日,全是老佛爺的福佑!”
“按理說,我該葬在太宗爺墓。”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靜,緩緩說道,“只太宗爺大行幾十年了,我不想再打擾他。你的陵修在遵化,就近在那兒給我造一地宮,有一日在地下還能天天見我的皇孫,我心裡也就安逸了!”
康熙聽至此,再也忍不住,一頭撲進祖母懷中,泣不成聲地答應道:“依著祖母……孫兒我也……捨不得您老……”“別哭,別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亂了。”太皇太后摩挲著康熙的髮辮,良久,抬高了聲音命宮中內侍宮人,“你們都出去,一個也不要在這裡!”
榻前榻後,殿口房角侍立的宮監們早已都哭得淚光滿面,聽她吩咐,一齊跪安無聲退了下去,自有張萬強守在殿門外丹墀下監視。康熙不知她有什麼密諭,睜著淚眼怔怔地靜聽,卻聽太皇太后問道:
“你覺得索額圖這人怎樣?”
“索額圖是索尼的兒子,先帝手裡使過的人。”康熙心裡咯噔一下,“康熙十七年前,我看他驕縱些,待人不好,這幾年像是改了……”
“明珠呢?”
康熙低頭想了想,說道:“明珠和索額圖一樣,都是有功的,這幾年他在下頭鬧得不像話,有幾封摺子告他,我都壓下了。原想拿掉他的,又怕下頭臣子們疑懼。您知道,孫子要打西邊,朝局不能亂了,給小人們造成可乘之機……”下頭的話頗難出口,便嚥下了。
“聽起來,你似乎心中有數。”太皇太后此刻心思十分靈動,一下子就聽出了康熙的弦外之音。她舒了一口氣,斷然說道,“人活在世,沒有一個逃過名韁利索的。有些人起初好,後來就未必!你儘管伶俐,照我看你的心地還是太寬厚。去年我叫內務府慎刑司用毒酒灌死了慈寧宮的白彩,你知道是為什麼!”
這件事康熙是知道的,白彩原是暢音閣的青衣,諢名“白菜幫子”。康熙因見她機靈,送了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解悶兒,不想就處死了。當時也不理會,此刻聽太皇太后提起,康熙有點莫名其妙:“聽李德全說,白彩沒規矩,老佛爺齋戒,她唱《小寡婦上墳》被處死的。不是這樣麼?”太皇太后搖搖頭,說道:“那是我叫他們那樣說的。白彩弄了你的生辰八字,用針別在青面五鬼上,行妖法想害你,你知道麼?”康熙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這是謀反弒逆的大案,他竟毫無知覺!想了想問道:“老佛爺沒有查問一下後頭是誰指使?”
“渾身都用烙鐵烙了,她只抵死不說——從這樣人的身上是追查不到什麼的。”太皇太后說道,“去年秋在太子房裡也查出了桃木人兒,只是沒找著事主,我只好把那裡的太監全換了——這些東西沒效用,可見邪不侵正。據我仔細思量,這些事都和宮外有關,有的要害皇帝,有的要害太子。我怕一告訴你,你那性子上來,就是天翻地覆地大鬧一場。所以我按住了。如今宮裡沒個正主兒,我再一去,怕裡頭外頭的事你不提防,萬一有個閃失,我也難見地下列祖列宗了……”說罷,一串老淚無聲淌了出來。
康熙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咬牙沉思半天,已是拿定了主意,起身替太皇太后掖掖被角,安慰道:“老佛爺,您身子不寧,別多說了。孫子既然明白,就沒有辦不了的事。我命繫於天,小人們奈何不了我!您好好歇著,等您病癒,孫子叫您看結果!”說罷復又跪下,叫過張萬強道,“老佛爺不過受了風寒,略有些不適,得著實靜養著,挑幾個老成宮女好生侍候。要是有外官誥命進來請安,叫她們在宮外朝上磕頭就是了!”
辭了太皇太后回到養心殿,康熙要了一碗參湯,拿一柄玉如意躺在安樂椅上把玩著出神,因見李德全抱著黃匣子小心翼翼地進來,便問:“上書房的人都回去了?沒有什麼事吧?”李德全自在三河縣捱打之後,老實得掉樹葉也怕砸頭,聽康熙問,忙將匣子放在案上,垂手答道:“回主子話:上書房今晚是熊賜履當值,別人剛退出去。奴婢在那兒沒聽到什麼事,只聽熊賜履說,太皇太后慈躬不寧,叫明珠的五十大壽從簡辦事,主憂臣辱,不是高興的時候……熊中堂還說了許多之乎者也,奴婢是笨貨,聽不懂。”
“五十大壽,哦,朕也想起來了!”康熙不禁一笑,“太皇太后的病不要緊,該過生日依舊過嘛!朕原說他過生日要給他寫幅字兒的,大約他們說的就是這個。”說完曲身而起,至書案前提筆濡墨略一思索,寫了四個大字,“這個賞明珠。你去傳旨,說朕不能親臨了,給他三天假!”
待李德全出去,康熙踱出殿外,見是武丹宿衛,便拍拍他肩頭說道:“你去上書房叫熊賜履來,就說朕有密諭給他!”
明珠的五十大壽辦得煞是熱鬧。他二十四歲進北京,是討飯從關外來的,幾乎凍死在何桂柱的悅朋店外,三十壽日正逢康熙奪宮除鰲拜的緊張日子,只邀了伍次友、魏東亭一干人吃了幾杯水酒,四十歲時朝廷正與吳三桂在湖南打得如火如荼,他陪著康熙熬夜看軍報,忙得忘了。此時天下無事,正是該大慶一番的時候。宦海生活二十多年,他做了十二年宰相,上有皇帝寵眷,下有數不清的門生故吏,凡有點瓜葛牽連的,哪個不要湊趣兒?喜帖子就印了上千張,發出去後,送禮的就絡繹不絕,偌大福王府前庭院裡各種禮物,早就垛得盈庭積廊。
待到正午時分,衚衕口到王府門前已塞滿了各式車轎,明珠進裡頭叫夫人、媳婦帶著丫頭、老婆子好生接待各官員眷屬。屁股還沒落座,家人就飛跑過來報說:“索中堂、熊中堂和高相已經到門口了,請老爺迎一迎!”明珠知道熊賜履從不應酬這些事,高興得一躍站起,分開院裡甬道上閒談的官員們就迎了出去,見三人布衣簡從已進了二門,忙拱手笑道:“下值了?難為想著兄弟,快請上房裡坐,你們這一來就好開席了!”
“浮生難得半日閒,”索額圖呵呵笑著,一邊朝周圍的官員們打招呼,一邊說道,“倒便宜你三日!”熊賜履也笑道:“五十知天命,明珠今日不易!”高士奇用摺扇護胸,輕輕搖著,說道:“我們可是沒禮送你,吃了一抹嘴兒走,後晌主子還要議事呢——主子不是賜字兒了麼?在哪裡,讓咱們瞻仰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