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心決定結婚,我們把我們的決定告訴了我們的家人。我們同時決定,要與我過去夢想中那浩浩蕩蕩的迎親場面完全相反,我們的婚禮要簡單,秘密,不事聲張,不邀請任何親友和任何嘉賓。這個婚禮的參加者只有三個人,安心,我,還有小熊。
但我們沒有決定婚禮舉行的地點,關於地點我們爭論不一。
我主張在北京,就在我們現在的家裡。這個家不僅是我們的居所,而且理所當然地,將成為我們的新房。而且,仔細想想,它還是我們愛情的誕生地。正是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裡,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些一述平生的不眠之夜,發掘了我們彼此的愛意。
安心的主張則有些猶疑不定,開始她希望在老家清綿,後來又想去南德,但這兩個地點顯然都不適合。去清綿舉行婚禮因為有她的父母和那麼多鄉里鄉親,顯然無法做到簡單秘密。而且,安心父母也未必願意女兒在這麼多父老鄉親面前帶著個孩子舉辦婚禮,這對他們來說當然不是個有面子的事情。去南德結婚更不現實。因為安心是經組織決定隱姓埋名改頭換面離開南德的,現在要是大模大樣地回去而且還要操辦喜事的話,那不是有毛病嗎?她的組織肯定不會同意的。而且在熟人多的地方辦喜事怎麼可能不招搖,不張揚,悄無聲息?
在婚禮的地點沒有商妥之前,我們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我和安心一起,先回一趟雲南。
因為我們必須回一趟雲南。我們要是想結婚就必須到安心的戶口所在地去開一張證明,這是到民政機關辦理婚姻登記必備的手續。
我們選擇了四月陽光明媚的一個普通的日子,帶著我們的孩子小熊,買了去昆明的火車票,動身啟程。這次出門遠足在我們的心情上,幾乎就是一次幸福快樂的蜜月旅行。
京昆線上風光無限,我們情緒高漲,一路有說有笑,其樂無窮。特別是小熊,那時說話的能力突然大見長進,每天都有新詞兒從他咬字不清的嘴裡蹦出來,把大人搞得一驚一乍。特別有意思的是,誰也沒有教他,他居然能毫不猶豫地自然而然地衝我叫爸爸。他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時候嚇了我一跳,我扭臉對安心說:“我操,你聽他叫我什麼呢?”安心裝傻反問:“叫你什麼?”我疑心道:“是不是你教的?”安心馬上矢口否認:“我從來沒有強迫你當他爸爸的意思,我幹嗎要教他。”我說:“你不是沒聽見嗎。”安心一愣,然後一笑。
我也一笑。
其實,在我和安心的關係中,一個最敏感、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小熊,就是我和小熊的關係。這問題顯然是安心最擔憂最關注的,也是我最要注意、最要小心處理的。應該說,小熊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但喜歡他逗逗他跟長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承擔起類似於父親的責任,完全是兩回事,感覺完全是兩樣的。在大家都高興的時候,孩子是個氣氛,他會製造歡樂並使這個家更有家味兒。在大家都沒情緒的時候,特別是在我心裡煩躁而小熊又不聽話的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討厭他。比較複雜的是,我必須隱藏我的臉色,在小熊又哭又鬧蠻不講理的時候我也必須忍氣吞聲,更不能打他罵他,連大聲的教育都不行,原因只有一個,我不是他的親爸爸!儘管安心一再說,楊瑞他不聽話你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可要是我真罵了真打了她又該心疼了。光心疼還沒什麼,弄不好她會疑心我對孩子不親。怎麼叫親呢?安心對小熊的某些親法簡直就是嬌縱,我本來就不贊同的。而且,就算我是他親爸爸,爸爸和媽媽管孩子的角色和角度本來就應該不同。可恰恰因為我不是他親爸爸,所以在對待小熊的態度上我不能表現得與安心有任何不同!
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重要的不是我如何教育孩子,而是如何首先讓孩子接受我。所以孩子突然叫我爸爸我多少有些驚喜,我把這事看做是孩子主動向我示好,因此我作為大人理應做出積極的反響。我的反響就是在這個旅途中把父親為孩子任勞任怨的那一面,盡情地表演出來。
我對小熊越好,安心就對我越好,我和小熊稍有,或可能有矛盾的時候,也是安心最緊張的時候。為此我不得不整天全神貫注地呵護及討好小熊,再困再累只要小熊要跟我玩兒我裝也要裝出樂此不疲的樣子來。這個樣子有時讓我幸福有時讓我挺累。面對孩子我才發現自己真是長大了,懂得了剋制和責任,不能像過去那樣高興不高興都掛在臉上,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我們在昆明玩兒了一天半,看上去像閤家旅遊似的。旅遊是一件大家都高興的事,我得儘量讓安心和小熊都能開心,因此事事順著他們。我從小到大,脾氣從沒這麼好過,除了在石林逛商店時和安心發生了幾句小小不然的口角外,我覺得自己已經儼然是這世界上最優秀最難找的丈夫和父親。
在石林的幾句爭執是因為一個叫陳曉東的傢伙。搞不清他是**還是臺灣還是什麼地方出品的一個流行歌星,我以前沒想到安心這樣正統的女孩,也會俗到迷戀這種完全是刻意包裝出來的裝酷裝純的小男人。她在商店看上了陳曉東新出的一盤磁帶,可能是盜版的,叫《比我幸福》,執意要買。我不同意,這是我和安心交往以後唯一的一次反對她買某樣東西。我討厭磁帶封面上那張故作性感的臉和臉上那挑逗性的表情,而且這首歌的名字也有點侵犯我——怎麼叫“比我幸福”呢?憑什麼比我幸福?我對安心說:“買它幹什麼,這不是浪費錢嗎!”安心看我半天,沒搞清我是真生氣了還是隨便一說,她說:“買吧,我喜歡聽他的歌。”我悻悻地說:“你怎麼俗到這地步了,喜歡他什麼?喜歡他這張臉嗎?”安心看一眼那封面,居然說:“對呀,挺好看的。”我狠狠地一笑:“噢,我說呢,花一盤磁帶的錢,就為了買一封面,你覺得值嗎?咱還養不養小熊了?”小熊這時成了我的武器。安心愣愣地看我,她大概沒想到我其實是為這磁帶上的封面人物吃醋呢。她不解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我不明白。”我抱起小熊,扭臉走了,我說:“小熊,我心疼你。”
那盤帶子安心終於沒買,但臉上是不大高興了。她大概以為我是為十塊錢而這樣小氣呢。她跟在我後面,把心裡的不快掛在臉上。我回頭看她一眼,心想:至少在這件事上,我又輸給張鐵軍了。她肯定想起來還是張鐵軍更成熟,在小事情上不像我這樣斤斤計較的,肯定。
轉到賣珠寶首飾的地方,我想把安心的臉色緩和下來,便主動討好地停下腳步,在那些琳琅滿目的漂亮的首飾前駐足流連。安心的目光果然也被那些金銀鑽翠吸引住。比起陳曉東,也許女孩子更喜歡的還是這些東西。我對安心說:“咱們結婚,按說我應該送你結婚戒指的,可我現在沒錢買,怎麼辦?”
安心笑一下,臉上果然緩和了,她說:“那你就送我一個信物吧,隨便什麼,能代表你的心就行。”
信物這東西在我的概念中,應該是一件象徵性的物品,總要有點品位的,而且不能太實用,也不能太便宜。我搜尋枯腸,想來想去,想不出我手上有什麼合適的東西能當此任,於是暫停思索,反問安心:“既然是信物,那你也得送我,你送我什麼?”
安心當即從脖子上摘下她母親送給她後來她曾想送給張鐵軍但最終沒有送成的那隻玉觀音,她說:“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它一直保佑著我,也會保佑你的。”
我嚇了一跳,我知道這塊玉石經歷過的事情,說:“這是你媽媽特別送給你的,我不敢要。你媽就指望它能保佑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呢。”
安心笑笑,說:“只要你平安,我就會平安。你平安了你就會保護我的,你會嗎?”
我還是沒有接受這顆玉觀音,但我當著售貨員的面,騰出抱小熊的一隻手,抱了安心。我在她耳邊喃喃地發誓說:“當然,我會永遠保護你,永遠守著你,讓你一輩子都平安!你信不信?”
總的來說,我們出來這一路還是開心的。在昆明稍做逗留之後,在第三天的早上,我們換了火車,繼續前行,幾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此次行程的目的地——北邱。
到達北邱後我們從車站步行去安心戶口所在的西關派出所。雖然安心在北邱工作了好幾個月,但那是一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自閉式的生活,她連北邱市區僅有的那幾路公共汽車都是從哪兒到哪兒的都不熟悉。這種小城市的街上,也見不到計程車。好在城圈兒不大,從東到西不過幾條馬路。我們途中還有意繞了一個小彎,路過了安心工作和居住過的那家建材公司。安心為我指指點點,告訴我哪兒是辦公的地方哪兒是宿舍,她平時在哪兒吃飯在哪兒洗澡等等。我們從車站到達西關派出所一共步行了四十多分鐘,因為輪流抱孩子,所以到了地方我們都有一點腰痠背疼。
西關派出所在一座像是危房似的老式的院落裡,院子把門的那間接待用的小房子只有十三四米見方,靠門的三分之一處還橫著隔了一個櫃檯,來辦事的人都擠在門口四五米見方的狹小空間裡。我們等了半天才擠進門去,在人縫中靠近了櫃檯。櫃檯裡有三位值班的民警,面目疲憊地應付著來這裡落戶、遷居、改名字,以及報案和投訴之類的各種公務。安心好容易輪到機會,抓住一個正要轉身找杯子喝水的民警說了她要辦的事情,那民警剛剛應了一聲又被另一夥在菜市場打架鬥毆跑來要求處理糾紛的農民纏上。我抱著孩子站在門口,心裡煩躁但一點辦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