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裡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著拾來。拾來鑽在被窩裡,舒服得心裡發虛,有點不實在。翻來覆去,不知怎麼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了。
月光照進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蓋著一床舊棉被,薄得像紙,硬得也像紙。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像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姐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姐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姐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腳後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話說:“寒從腳底來。”好多日子,腳沒這麼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溫暖的峪谷。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著他的腳。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兩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大姑已經掉過身去,臉朝裡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窪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說:“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裡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麼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說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二奶她孃家高莊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出花,臉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兇,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不嫌咱家窮,願意跟你過。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上高莊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城捎了兩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說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像牛一樣。
只聽得“砰”的一聲,碗碎了。拾來站起身跑了,帶倒了案板,帶倒了板凳,鹹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著一地的碗渣子。進來一隻雞,啄著臭豆子。啄啄,又丟下;啄啄,又丟下。
拾來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來,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沒睡,等他。
他一進門,拉開被子,蒙上頭就睡倒了。
“拾來。”大姑叫他。
他不動彈。
“拾來,”大姑臉對著窗洞,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你置一副貨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動彈。
“你成人了,自己過去吧。我不能養你一輩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輩子。”
他不動彈,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就像掉進了冰窟。
一個風和日暖的早晨,拾來挑著一副貨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貨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輕輕搖了一下,“叮咚”,貨郎鼓響了一下,響得還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來,張張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然後把鼓交給了拾來。拾來接過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記著小時玩過,為了玩它還捱了一耳巴子。這是他從小長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記得住了。他隨手把貨郎鼓往貨架上一插,徑直走了,沒有回頭。貨郎挑子在他寬厚的肩上晃悠著,貨郎鼓清清脆脆地響著: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聽著那鼓聲一步一步遠遠地去了,眼淚直流了下來。
十二
早幾天就聽說,縣上要來個作家,來此地採訪治水的事。
這幾天又聽說,那作家日後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縣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