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仁文要去見見那作家。早幾天,就把他這些年寫的文章拾掇出來,看了幾遍,改了幾遍。這幾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貼上光溜溜的畫報紙,做了個精裝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筆寫了兩個立體的美術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眯盹了一小會兒,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臉,刷了牙,又用他孃的破梳子沾了點清水梳梳頭,穿上他的藍卡其學生裝,夾著“作品”出發了。
他娘攆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籃雞蛋上街賣了。他裝沒聽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莊子。
太陽很好,把風都暖熱了。半個多月沒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腳深了。大車過去,平車過去,腳踏車過去,人走過去,把個浮土踢起來,揚了個半天,遮黃了太陽。
他感到燥熱,走過大方家井沿上,向個提水的老頭討了半瓢水喝,再接著趕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頭,難得遇見個人。遠遠的,看見個小黑點。走著走著,漸漸大了,大了,大了,顯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認出眉眼了。到了跟前,過去了,前邊只有一條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遠處去了。太陽到了頭頂,踩著自己的影子走。
他覺得困頓,像是睡著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摟摟好,向前走。
這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燈油。他累極了,困極了,難極了,寫不出一個字卻又非要不停地寫下去,寫下去。這時候,他便會困惑起來:
“這麼苦究竟是為啥?究竟圖的啥?會有個什麼結果呢?”於是他會一下子委頓下來,心裡充滿了虛無的情緒。這種心情衝擊得最強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寫了九個晚上還沒寫完的一篇小說撕了。然而,等那一陣狂暴過去之後,他望著一地的碎紙片,落寞地哭了。這時,他特別想往什麼上面偎靠一下,溫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覺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縮著,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除此以外,他不明白還有什麼能給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這麼寫著,他才能夠希望著什麼,妄想著什麼。
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這是一條寂靜的路。他又覺著渴,卻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頭偏過正午,他走上了劉莊的地,前邊就是縣城了。有人擔著空挑子往回走,是從街上下來的。
城裡很安靜。街中央館子裡,一地的雞骨魚刺,一個圍著稀髒的圍裙的娘兒們,正往外掃,招來了兩條狗。剃頭店裡只有一個師傅靠在剃頭椅子上打呼嚕。一隻豬大搖大擺地從百貨店走出來。
他走過郵局,走進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緊張。他努力回想著“作品”中最叫自己滿意激動的段落、語句,想給自己增添一點信心和勇氣。然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絞盡腦汁寫下來的章句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發覺,自己過去的半生的價值,和今後半生的價值,馬上就要得到一個裁決。他有些腿軟,幾乎要掉過頭走去了。
傳達室的老頭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個女人低著頭織毛線。沒人理會他。
“大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
“大姐”皺著眉頭抬起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大姐,這裡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麼‘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從外面來的,寫文章,寫書的。”
“叫什麼名兒?”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頭繼續織毛線,不再搭理他。
他又懇切地叫了一聲“大姐”,沒有回應。無奈,只好罷了。他站在招待所門口,思忖了一會兒,掉過身往縣委走去。他有個中學裡的老同學,在縣委宣傳部打字。
很順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學,她也還認得他。而當他向她打聽作家時,她卻茫然了好一陣,然後才想起帶他去找一位王科長打聽。王科長皺皺眉頭,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連結串列帶,然後才去撫摸鋥亮的分頭:
“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聽說過。”
“你去問問張科長嘛!”那老同學微微撒嬌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來這位王科長只是個幹事,“科長”不過叫叫聽聽而已。等找著了張科長,真相才大白。是有這麼回事,曾經是要來個作家。可是後來不來了。也許是這裡治水的事情不夠典型吧,犯不著曲裡拐彎地到此地來。於是,便不來了。
鮑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輕了,又覺得空了。他慢慢地走著,覺出了餓,口袋裡有一卷夾了大蔥的煎餅,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過郵局,他站在報欄前看一會兒報紙。他注意到一張報紙的下角有一塊目錄,是省裡一個文藝刊物的目錄。何不向它投一稿試試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動起來,血液向上湧去,臉紅了。他鎮定了一會兒,默記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後,走進郵局,在角落裡坐下,翻開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沒有人瞅見。郵局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老頭,在縫一隻包裹。那老頭像是個先生,文質彬彬的樣子,戴了一副框架發黃的眼鏡,笨手笨腳地拿著一管大針,一針一針縫合著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鮑仁文偷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