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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 (1 / 2)

劉海明和呂秀春是一對知識青年夫妻。劉海明是縣城街上的知識青年,臨下鄉前,有親戚給他提親,說的是鄰縣街上的知識青年,和劉海明同是高中六六屆生,人長得俊俏,性格又賢惠。兩人見了面,彼此都很滿意。兩家的大人,尤其滿意,並且覺得,兩個孩子搭夥過日子,也更叫人放心。既然是插隊落戶,成了親才是真正的落戶。縣城的生活和農村的,區別其實不大,每一戶人家都有親戚在鄉里,鄉里呢,也有一些親戚在縣城。他們認為,在哪裡都有會過日子和不會過日子的人,會過日子的人在哪裡都能過得好!所以,就並不顧慮在農村安家這件事,相反,還對在農村的生活有著種種認真的設想和準備。劉海明在下鄉前就結了婚,物件名叫呂秀春。

每個知識青年都有一筆安家費,加上零點三立方的木料,他們倆合起來就挺可觀,各人家中再幫助一點,於是,就蓋起了兩間小屋,還是半磚的。地點在家後,壩子底下。雖然有些孤,可不遠處就是小學校,有上課下課的鈴聲,還有早晨升國旗的國歌、小學生的讀書聲,就不顯得多麼冷清了。

生產隊呢,雖然是不怎麼歡迎知識青年的,因為佔了他們的糧草地畝,但見這對青年是認真來過日子的,也還是歡喜的。因為這裡包含著一種,對他們世世代代的鄉里日子的尊重和肯定。他們很慷慨地批給這對新人宅基地、自留地,將安家費交付他們自己支配。而不是像對其他那些知識青年一樣,將舊屋折成安家費和木料給他們,自留地則以提供瓜菜的方式抵掉了。其他那些青年,也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並不像劉海明那樣,每一件事情都要和隊裡計算明白,對自己的利益非常保護。逢到這種時候,隊裡一方面覺得他不好對付,另一方面也覺得,這是個真正紮下根來謀生計的人。他們一半佩服一半諷刺地說,要是在舊社會,劉海明準能成個地主。

劉海明如不是十分的清秀,就要顯得厲害了。他面板很白皙,眉眼有些像姑娘,身條兒細長而勻稱,衣著相當整潔,態度斯文。但他的樣子,卻更像一個標緻的農民,而不太像城裡的學生,這是因為他有一種退縮,同時又警覺的表情,這表情來自狹隘的、關閉的心理狀態。他心思很細,打算很多,又都是埋在肚裡,平時和人說話交道,也是頗隨和大方的,但一有了事,他的心思就全顯了出來。

他的物件呂秀春卻是另一種型別。她果然是如那介紹人說的,俊俏又賢惠。她是那種天生的黑面板,要是在城裡,就會被人稱作“黑裡俏”。她的眼睛本是大而圓的,很深的雙眼皮,笑起來卻變彎了。但一點不媚人,而是特別的心善的那種。她的臉型略有些見方,但輪廓是柔和的,看上去就很大氣。氣色又總是很好,黑亮亮的。頭髮黑漆漆地剪到耳下多一點的地方,挑個偏路,發多的一邊夾一個花塑膠卡子,是有些鄉氣,卻是好看的鄉氣。她又說著那個鄰縣的口音,在自我為中心的本鄉人心目裡,外鄉總是偏遠的,所以更覺得她是鄉氣的。那種口音是將“哎”的音發成“哎”和“啊”之間的那個音,口型張得很大,舌根卻向上頂著,“噯”“噯”的,人們就叫它“癩子腔”,也叫“侉腔”,鄉俗裡是有些成見的。就有小孩子學她說話,她並不生氣,只是有些靦腆,笑著,輕聲罵一句。她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媳婦,隊里人稱呼她,也像稱呼莊上那些外嫁來的媳婦一樣,姓前邊冠以“小”字,叫她小呂。

這兩個人,一個是精明,一個是老實,在鄉里人的吃苦上又加上了街上人的高要求,所以日子過得就很有樣子。方才說過,鄉里的生活與街上的,差別本來不大,挑水,燒鍋,這些為一般知識青年視作畏途的勞動,在他們則得心應手。還有餵豬餵雞,也是有經驗的。他們的豬圈還特別乾淨,灶臺也特別乾淨。屋裡鋪了水泥,掃得像鏡面一樣。屋前的一塊地,雖是泥地,也掃得鏡面似的。案板、矮凳、條案,都是新打的,沒上漆,散發出木頭的清香。有一些傢什是從街上的家中帶了的,不是鄉里人家中可見得到的,但也不是奢侈,而是極其的實用。比如一口帶紗門的小櫥,放著碗勺、筷子、鹼面、火柴,和剩菜。還有鋁鍋,也是鄉里沒有的,帶著街上生活的氣息。總之,他們這個家,你要走進去,真是覺得稱心稱手。小呂呢,又特別地和人親,見人來就讓人坐,忙著燒茶。劉海明是爺們,自然矜持些,臉上帶著笑容,也是歡迎來人的意思。能看出,他們倆都很為這個家感到滿意,期待別人的誇獎和羨慕。

不久,他們就有了小孩,一個男孩。臉模子、眉眼、面板,都像極小呂,但很微妙的,臉面這一塊,卻像劉海明,面薄。而更奇妙的,這兩項合起來,反倒誰也不像了。他既不是小呂那樣老實溫柔,也不是劉海明的玲瓏剔透,而是有些深不可測,很神秘,誰也看不出他將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有了孩子,小呂變得更溫柔,而且甜蜜,看著嬰兒在她懷裡,臉頰一鼓一鼓地咂奶,她臉頰上的笑靨也一隱一顯,漸漸地就入了神。現在,她基本不下地了,嬰兒成天在她懷裡,隊裡也格外對她寬容。因是知識青年,也因為小呂的人性實在綿善,拉不下那個臉說她。嬰兒就養得很嬌,一刻離不開媽。在後來的煎熬的日子裡,母子倆都因此受了大苦。

這是第一年和第二年,生活平靜安樂地過去,甚至稱得上是幸福。無論是婚姻,還是插隊的日子,都是新鮮的,開頭不久的,還有些未深諳的樂趣。隊裡的知識青年,都有點把他們家當作自己的家,沒事時來坐坐,聊聊天。他們的插隊生活,是飄零的孤苦的生活,他們的樣子也很落拓,衣服是髒和破的,頭髮是多日不剪的,臉色是黯然、悽惶的,對待人和事是放浪和玩世的。他們沒有責任心,沒有拘束,說話口無遮攔,喝酒也無遮攔。他們看上去,就是這種沒有著落的樣子。然而,也是事無定局。他們的將來未來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還是個未知數。劉海明的,卻已經在了眼前。

事情的變化,就是從這裡開始的。知識青年聚集在一起,大都是述說苦悶。這些苦悶無疑是出自對當下生活的不滿,而劉海明他們,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的苦悶有時候就像一面鏡子,照出劉海明生活的無望。劉海明也知道,他們雖然到他的家裡來坐、來玩、來吃,享受著一時的安樂,但要他們用苦悶來換這安樂,他們也是不幹的。劉海明聽著他們發牢騷、罵娘,不時也應和幾句,心裡其實是比他們更苦悶的。他們的處境是簡單的,而自己則相當複雜,奮鬥也更曲折了。

當這下鄉之後第一次招工的訊息傳來,所有的插隊兩年以上的知識青年就都待不住了。他們往公社、縣城,甚至地區跑著,探聽著訊息。或者是知青點和知青點之間互相跑著,交流著訊息。有時只是盲目地奔走,重複著僅有的一點訊息。這雖然只是一次招工,但它給知識青年們指示了一個前景,他們想,他們終還是有出路的。在人們這樣四處跑著的時候,劉海明很鎮定地出工、收工,照常生活。鄉人們說,劉海明不用跑,跑了也白跑。人們都知道,招工條例有一則,結婚成家的知識青年不在招工範圍內。劉海明聽了這話,嘴上不說什麼,心裡是不能不有感觸的。他雖然結婚生子,但他到底也是一個知識青年,有著城裡生活的出身和閱歷,為什麼他就應該就此決定命運,做一個農民?

然而,他是一個心計比較深的人,結婚生子的經驗也使他增添了世故。由於是有家庭的人,他就要比一般知識青年更深入農民的生活,因此也更瞭解農民的需要。事後很久,人們才會想到,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和生產隊、大隊的幹部是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協議。而這一切,也決不會如人們所以為的那樣,從頭到尾都是在小呂不知情的情況下做成。其實,很難想象,夫妻之間能夠完全揹著對方做些什麼,尤其是這樣一對稱得上恩愛的年輕的夫妻。所以,事實上,很可能,這計劃是得到小呂的首肯,只是後來苦得熬不住了,小呂便把事情一股腦兒推到劉海明身上。這樣想來,劉海明實在也是很苦的。

劉海明的心思,不久便初露端倪,那是在張主任奶奶的喪事上。

張主任是公社的主任,家在大劉莊上,他女人又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張主任是個很能幹的主任,並且很記鄉情,總是不忘為本莊謀些利益。當然,其中不乏呈能和顯擺的心理。因他還是個氣盛的人,特別愛聽奉承話,愛別人擁戴他。但他決不是白受的,他一定記在心裡,一旦有了機會,便加倍地報答。所以,他又是講義氣的。像他這樣的人,朋友就很多,社會關係相當廣泛。他奶奶辦喪事,送花圈送喪帳的人絡繹不絕,通往大劉莊的土路上,成天都是腳踏車的鈴鐺聲,車軲轆碾過土坷垃,哐啷啷地響。花圈堆在他家那三間兩進的院門前,白花花的一片。喪帳是掛在喪棚裡面,層層疊疊,三道幕,四道幕似的。張主任家所在的生產隊,歇下工來幫著辦事,還正是麥收的時節。大隊的知識青年,有個打頭的,叫錢濤,蚌埠人,高中生。年長些,又是那類領袖型的,雖然隊裡的知識青年都是散在各生產隊,但他有意無意地,還是擔任起召集人的角色。代表大家去和隊裡交涉一些什麼,或者將知識青年聚集起來搞點什麼活動。這時候,他就來串聯知識青年了。

其時,知識青年都像飛倦的鳥兒,歇下枝來。他們無一不是碰了壁的。招工的訊息聽聽有一大片,待去證實,卻還是那麼一點。他們在外邊奔波,其實都是在忙事情末梢上的過節,什麼單位在招工啊,有多少名額啊,公社招工由誰負責啊,縣裡又由誰負責啊,等等。而事情卻是要從根子上起來的,這根子就是,首先要由生產隊、大隊推薦。沒有這一條,什麼都是無用。這時候,一個個都懨懨的,事情還沒著手一點點,已經喪失了信心。一日近一日的招工,反變得渺茫起來。就在這時候,錢濤又把大家召攏了。分在六七個生產隊裡的知識青年,總共有十個,加上劉海明和小呂,就有十二個。錢濤並沒有將劉海明和小呂排除在知識青年之外,而是把他們一同招呼了。這就是錢濤有威信的道理,他周到,既通政策,也通人情。

錢濤召集大家商量什麼呢?商量的是大家一同向張主任家的喪事表示點意思。他建議十一個人合送一個花圈,為什麼是十一個人,那是因為劉海明和小呂算一人份,他倆是一家嘛!大家都很贊成,同時也很感激錢濤,倘若不是他及時的提議,他們將多麼失禮,這會給張主任留下一個什麼印象?而現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他們竟都振作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應當行動起來了。這件事情雖然談不上對招工有什麼直接的益處,因是大家共同參加,而他們在招工中是處在競爭的關係。但是這個切實的行動卻把他們從消沉中拯救出來,並且感受到同舟共濟的情感。他們又忙碌起來,派幾個人去縣城購買花圈,再算賬,派份子,寫輓聯,擬悼詞,最後一同抬了花圈,獻到張主任奶奶的靈堂前。

他們這一群人有些浩浩蕩蕩的,神色且十分**,進到了靈堂。靈堂裡點了兩盞油燈,被這許多人呼啦啦一擋,頓時暗了一暗,火頭也搖曳起來。他們在錢濤帶領下,給老太太鞠了三鞠躬,彎下腰來,黑壓壓的一片。鞠完躬,就唸悼詞。張主任正在靈堂後邊的屋裡陪人喝酒,這時走出來,親自點了一盞玻璃罩燈,從頭至尾參加了這場小型的追悼儀式。知識青年的悼念使張主任很受感動,第二天,他的大女兒,一名回鄉知識青年,便到錢濤的住處,代表張主任,邀請全體知識青年前去赴喪宴。張主任就是這樣一個豪俠的人。

張主任的大女兒受命前去邀請,按禮節客套了一番,卻是以她自己對事物的態度。她受過中等教育,人相當聰明,也很清高,對知識青年們的造訪,她心下並不以為然,還覺得很有些造作,那悼詞也寫得不倫不類,當時就覺得好笑,現在說的是感謝話,卻是反諷的口氣。說,你們何必呢?我老太太又不認得你們,一輩子鍋臺下轉,她的死怎麼能重如泰山?諸如此類的話,還又特別提到劉海明,說本來意思一下就行了,他卻送雙份,前天送了一段帳子,昨天又湊你們的份子送花圈。

錢濤聽了這話,並不說什麼。然後就到了這天,到張主任家赴宴。張主任在裡屋陪公社的幾個書記坐席,沒出面,只是囑大女兒向大家勸酒上菜。酒席籠罩在融洽,甚至於有些纏綿的氣氛之中。大隊裡的知識青年因為分散各隊,平時關係都比較疏離,此時,這一件集體活動將他們聯接起來,又都是受了挫折的當口。於是,心裡就生出了些誇張了的友情。他們擠擠挨挨地圍了一張案板坐著,互相謙讓,照應著吃菜吃酒。幾杯酒下了肚,心情更加軟和,他們彼此間幾乎是溫柔的了。就在這溫情脈脈的時分,錢濤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卷毛票,放到劉海明面前的桌上,說:你已經送了帳子,花圈就不要湊份子了。劉海明的臉唰的紅了,人們都停了筷子,看著他,眼睛裡的光陡地冷靜下來。溫情脈脈的面紗落了下來,他們看見了現實。現實是,他們被人甩了,並且是在這樣舉足輕重的時刻。

劉海明張了幾張嘴,臉上的紅又退了。他將那捲毛票從面前推開,說:花圈是花圈,帳子是帳子,我和小呂在這裡安家,做了大隊的社員,受照應很多,要比大家多一層關係。他說得很坦然,錢濤反倒說不出話了。人們也都疑惑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接受劉海明的解釋。劉海明已經鎮定下來,繼續喝酒吃菜。幾個年齡小頭腦又簡單的便以為沒事情了,也跟著動起了筷子。他們都有些惋惜地,想要挽回方才的氣氛,於是就勸錢濤喝酒。錢濤推開酒盅,卻點了一支菸,悶下頭吸著煙。這樣,劉海明也只得放下了筷子,他也不想存心氣錢濤。兩人沉悶了一會,劉海明說:兄弟你別怪我,在這裡,我最大,是個有家庭的人了,處世為人都要比你們上點心,不曾想得罪了兄弟你。錢濤就說:這叫什麼?就叫人有千慮,必有一失。劉海明就笑了:我還怕有一失嗎?我都失了幾失了,還能再失什麼?錢濤也一笑:還能失去鎖鏈呀!不是說,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覺得這話特別幽默。氣氛又變得好起來,一股矇在鼓裡的,混混沌沌的快樂,瀰漫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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