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陽光背向造成,一半來自於人們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長大的人,從小都聽過大人們的恐嚇:吵?把你扔到黑弄堂裡去!於是立刻噤聲。等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來嚇唬他們的孩子。如此傳了兩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淵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夾弄所通往。這道夾弄其實是一條明渠,從兩幢樓房的山牆間穿過。在市政建設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它不再作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乾涸的淺溝。由於兩邊山牆挾持,它終年沒有光照,陰沉沉的,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麼,黑弄堂裡有什麼呢?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們傳說那裡曾經是一塊墳地,後來雖然起了樓房,壓了水泥,可時不時的,還會有流螢似的鬼火;又一種傳說是刑場,日本人槍斃愛國志士就在這裡進行;再接著就進入到現代史了,說那裡有小孩被“剝豬玀”,就是剝了衣服,塞進弄內的垃圾箱,還有一個上吊的女人,因為被竊走全家的糧票和布票。聽起來,這些不祥與可怖是隨了社會程序累加起來,越演越烈,這也意味它還將繼續發生事故,就是說,它的陰慘性質尚在活動期內,隨時可能爆發。
因此,它刺激著孩子們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見,一群亢奮的孩子擁在夾弄口,互相慫恿進入夾弄,過到那頭的黑弄堂裡。在下午三、四時光景裡,那頭的黑弄堂並不顯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線橫流過去,可是,相隔著一道水泥色的夾弄,更有些不可測了。有魯勇的孩子經不起眾人的激將,蹈入夾弄——方才說過,夾弄實際是一條廢棄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開雙腳,踩著兩邊的溝沿,跨著走過去。頭幾步還沒什麼,多走幾步就有小蟲子轟起,撲上臉來,然後,蛛網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涼從腳底升上來。那孩子返轉身,向來路狂奔,已顧不上腳下,無數次從溝沿滑落,在溝底自己絆了自己的腳。終於跑回到夾弄口,眼看重見天日,眾人卻組成一道人牆,封住他的出路。其時,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驚懼造成的。當天晚上,這孩子就發高燒,送去急診,每一個孩子都受到了警告。這危險的遊戲停止了一段時間,而後,教訓被淡忘了,夾弄口就又聚攏了孩子們。
弄堂裡的孩子,生活在人為的世界裡,危險和快樂也都是人為製造的。不讓他們玩這個,又能玩什麼?不過,到底是沒人再敢走進夾弄深處,眾人也不敢認真脅迫誰了,所以,那經驗的慘痛還是留存下來,加入了黑弄堂的歷史。小孩子們避免單獨走近它,當然,聚集著起鬨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奇怪的是,也沒有看見過夾弄那頭有人從黑弄堂過來,那一端總是悄然著。弄堂實際上是這城市的溝壑,人是盲目的生物,順著崖壁的走勢,自己也不知道最終走向哪裡。
小孩子們通常是在放學後的下午來到這裡,這是管束最鬆弛的時間,學校放掉了,大人還沒回家。他們卸下書包,跑出家門,悠閒地站著。在年幼的學齡前兒童眼睛裡,已經是可敬仰的走上社會的人了,於是,慢慢向他們靠攏過去。有時候,他們這一夥裡還會出現個把中學生,那麼,連他們的臉上,就都會掛上近乎諂媚的巴結表情。那中學生才真正是走上社會的人呢!他穿著皮鞋,襯衫束在西褲的腰裡,褲口翻出一道克覆——“克覆”這個詞大約來自於英語“COVER”,說明是這城市服裝歷史的正傳。他雙手插在褲袋裡,偶爾拔出來,在耳鬢順一順,鬢角剃得發青,沒什麼可順的,所以很快地手又垂下來,插進褲袋。可是,就這一下子,風度出來了。他無須說話,只略微牽動嘴角,態度也出來了,足夠主宰整個局面。這就是小孩子的階級社會,根據年齡劃分的。此時,那些小學生由於競相表現與討好,個個都很饒舌,聒噪得很。至於學齡前的幼童,則一聲不出,簡直是蟲蟻似的人生,根本進不了人們的眼瞼。
然而,黑弄堂的遊戲使各階層的人都興奮起來。人們合夥將一個人往夾弄裡推擁,那人奮力掙扎突圍,抓住最貼近的那個,擁到夾弄口。人們也不管換了誰,只是一勁地擠壓,那人就好比替死鬼,要找到下一個替死鬼方才脫得了身。這一切譁動是由小學生髮起,中學生不屑參與,只哈哈大笑,但無疑是推波助瀾,使得人們更加瘋狂。連那些幼童都被激勵起來,高聲尖叫,圍著人群亂跑,在他們的腿腳間打絆。那端的黑弄堂更顯出寂靜。有一些光線掠過去,夾弄裡的蛛網亮一下,又滅了。人群壅塞在夾弄口,背脊在粗糙的弄壁上撞來撞去,腳下已經是明渠的溝底。好比箭在弦上,瀕臨深淵,所有的人都在急吼急叫,開了鍋似的。在這擠作一團的人堆外圍,往往是比較孱弱的孩子,他們的體力和激情稍遜於前沿的那夥,在這酷烈驚險的遊戲中,他們充當不了主角,於是就在了邊緣。忽然間,他們中的一個感覺後腰受了一擊,力量雖不大,可因為沒防備,也險些一個趔趄。吃驚中回頭,見是一個小女孩子,臉通紅著,又一次向他撞來。他反應還是慢了一拍,又被她撞了一次。她高興得跳起腳來,臉更紅了,額髮都汗溼了,貼在腦門上。此刻,世道已在極亂的當頭,沒有道理可言。他往邊上挪了挪位置,避免與她糾纏,不料想她以為是怕她,跟過來,再次撲將上去。很顯然,他被抓來充當了她的玩伴。
這一回,他讓開了她,她不罷休,又向他過來。如此,一個讓,一個逼,最終,他離開人群,回家了。小孩沒有跟他過去,到底捨棄不下這裡的熱鬧,她停下腳步,遺憾地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轉進一條橫弄。院牆的角覆蓋了夾竹桃的花朵,這孩子從花朵下走過去,不見了。
夾竹桃盛開的季節,白晝漸長,小孩子們在弄堂裡滯留的時間延宕了。大人們被天光矇蔽,也會有一時的疏忽。到了傍晚,較為大型的聚集解散,卻還會有一些散兵遊勇,零落在弄堂裡,玩興未盡,流連忘返,抱著些微的希望,等待再有一個**掀起,無奈大勢已去,曲終人散。方才說的那男孩,從小受家中管束,長大後又協助管束兄弟,及時回進門裡,在父母下班之前,幫祖母端飯端菜,整頓飯桌。正當他在廚房與客堂間往來穿梭,見廚房面向後弄的門,隙開著一條縫,縫裡有一隻眼睛,大而且圓,就是那推他的小孩,不知道她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他手裡端了一摞碗,用臂肘將門推上,那隻眼睛被關在了門外的暮色裡。
後來,他就常常看見這小孩了。她原就是尾隨他們的那一群幼童中的一個,不知怎麼,總是落單的一個。即便是學齡前的兒童,也是一個小社會,三五結黨,交頸摟頭地私語和進出。她呢,一個人揹著手倚在牆上,或有時屈起一條腿,抵著身後的牆,看她的同齡人玩,帶著一種不屑的表情。一旦轉向他們這樣的大孩子,她的臉色立刻變成熱切的。然而,這一回,該是她受到不屑的眼神了。試想想,誰能理會她呢?他們那一夥,清一色的男生,與他們同齡的女生,已經在學做淑女,藏在深閨不見人了。像小孩這樣,是連性別都還沒有的呢。
她獨自一個人倚牆站著,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覺得像一條獵狗。她朝他走過來,他裝看不見,換了地方,繞著人圈外圍。他總是在人圈的外圍。這是由性格決定,他不是那種做頭兒的孩子,做頭兒的孩子需要有開創性和領袖慾。他也不是那類追隨其後的角色,這類角色需要的是忠誠,甚至一些愚忠。總起來說就是,他即不屬帥才,也不屬相才,他是一個觀看者。有一點像藝術家,一方面是缺乏實際行動的能力,另一方面卻能夠領略行動中的樂趣,於是就在虛無中享用。所以,弄堂裡的遊戲,包括滋事尋釁,他都在場。免不了有時候被看走眼,將他起訴給他父母,那就要受責打。他家父母是弄堂裡教訓孩子的楷模,從不袒護。這樣的美德的另一面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辯,那時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與責打中長大的。
這樣,他沿著人群外圍移了幾步,那小孩跟過來,他再移幾步,小孩再跟過來,就好像推磨似的,繞人群走了一週。今天的遊戲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強盜”。先由兩名最具發言權人士,以猜拳的方式,決出誰是“官兵”,誰是“強盜”,繼而挑選各自的人馬。最先挑走的總是那些行動敏捷力量強悍的,接下來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為選,他就是在這一類裡,通常經第三、四輪選擇便有了歸宿。很快,人群分成兩撥,形成對峙的局面。一聲號令之下,“強盜”們四散,“官兵”則圍追堵截、窮追不捨,一旦觸及“強盜”身體,“強盜”立馬斃命。單是這樣,倒是簡單了,然而,弄堂遊戲其實很得世事微妙,規則中又留有一個迴旋,那就是倘若“強盜”在觸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腳,可算作繳械投降,從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燒,但等“強盜”同夥拍鞍趕到——用手拍到囚犯身體,就可出獄,重新出山。整條弄堂譁然,腳步沓沓地響,身體和身體、巴掌和巴掌,撞擊的啪啪地響,劫獄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內應,官兵的令與喝。幼童們一律踮了腳尖靠牆直立,狠不能貼到牆上去。“官兵”和“強盜”從臉面前呼嘯來、呼嘯往,塵土蒙了一頭一身,免不了還要吃些冷拳。如此險境中,並沒有人逃離,個個蒼白著臉,眼睛裡是崇拜和羨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鈞一髮之際,“官兵”的手離他只有一毫的遠,他收住了腳。同黨們幾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犧牲了一個——被拿個正著。忽然間,壁腳裡走出一個人來,徑直過去拍他一下,原來是那小孩。他想讓開,無奈受規則限制,不能挪動。小孩又上來拍他一下,還說了一聲:跑!她以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說得清楚,只是不明白這小孩為什麼專盯著他。小孩第三次來拍打他,終於著惱了,而他的惱怒亦不過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對全體的不敬,無論“官兵”還是“強盜”,都情緒激憤。就有人追到他家門口,敲打後門。那門關得死死的,敲到最後,門開了,出來的卻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說那人正在做功課,做不好功課,母親回家要罵。於是只能頹然走回,重整隊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躑躅在他家門口,此時門是虛掩著,推開一條縫,只看見一條走廊通往前面房間,房間的門敞著,沒有人。其實,他看見她了。他在房間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擺開他的課本。視線正好穿過走廊,到達後門,後弄裡滿是明晃晃的夕照,裡面有一個小身影。
接下去的兩天,放學回家,他都沒有出門。任憑弄堂裡如何沸騰,他只在家中坐著,作業寫完了,就在草稿紙上畫圖:軍艦、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劍。他又看見了那小身影,停在後門口,試探著向裡走,已經走到走廊上了。他踅過去,藏到房門背後,悄悄將門掩上了。可是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這小孩竟然出現在了他家房間門口,誰也沒注意她怎麼進來的。春暖時節,房門大多敞開著,她就站在門口看他們吃飯。他的母親問是誰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親又問她找誰,她也不回答。於是就不再理會,一家人兀自吃飯。他深埋著頭,幾乎將頭藏進碗裡,心裡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誰。過了一時,一個穿斜襟藍布衣、梳髻的女人找過來,將小孩帶走了。祖母認得這女人,是前一條橫弄里人家僱傭的人,東家雙職工,在機關做幹部,忙得沒時間管小孩,所以小孩才這般缺教養。
在家悶了幾日,究竟不是長法,於是又出了門,弄堂裡卻奇怪地清寂著。顯然,他閉門的幾日裡,弄堂裡發生了新變故,好比是種田的誤了節令。大孩子們不知去了哪裡,弄堂便成了小孩子們的天下。可他們實在是小,小到還不怎麼會玩,也沒有像樣的玩意兒,手裡的那些破東西,都是哥哥姐姐丟棄的。斷了的皮筋,百結千結的樣子;碎了的彈子,簡直就是玻璃渣;撲克牌不曉得缺了多少張數——他們就在這些棄物上練習著遊戲的技藝,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這就是弄堂裡的傳承。他們這些可憐蟲,平時都是在大孩子的驅趕下,左避右讓地,夾縫裡求生存。如今,面對一條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擴出無限的大,他們簡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縮著手腳,溜著牆根。在這瑟縮中,卻有一種**,好像,他們即將要接替這個世界,於是,斂聲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個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熱切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她卻已到了跟前,說:我知道他們在哪裡!這話說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說:我帶你去找他們。說著就轉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後,這才放心,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牆根下的小孩此時都停下手裡的玩意兒,看著這一前一後的兩個人,這情形實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橫弄,徑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夾弄跟前,小孩忽然朝裡伸出腳,旋即又收回,轉身向他說:騙騙你的!他感覺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臉一變色,返身要回去。小孩趕緊追過來攔住說:他們就在那裡!這時候,他聽見人聲喧譁,就在弄底最後一排橫弄的弄口。那裡的鐵柵欄上開有一扇鐵門,臨了側邊的馬路,人稱小弄堂口。現在,人們都聚在小弄堂口裡。他快步走過去,將小孩甩在身後。
原來,他們這一夥,正在進行一場抵抗運動,抵抗鄰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經持續兩天時間。每到下午放學,雙方便在鐵門內外對峙起來。弄內的一夥,將鐵門關上,拴上銷,外面的人則搖門吶喊,鐵柵欄譁啷啷地響。這時候,卻有弄內的居民要從小弄堂口進出,極不耐煩地推著鐵門,只得拔出銷放行。鄰弄的孩子乘機潮水般湧過來,這裡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這鐵門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於守,而不利於攻。鄰弄的孩子幾次發起進攻,頂住鐵門,不讓合上,但也只到此為止,再無戰果。弄內的人正激奮中,不料有同夥氣急敗壞跑來,失了聲地報告,對方已經分出人馬,向大弄堂口轉移,企圖正面強攻。果然,鐵門外的人明顯稀少了,吶喊呼嘯也大有佯裝之意,真是兵不厭詐呀!這邊連忙也分出一隊,往主弄趕去。他撒腿跑在其間,因為幾日沒到弄內玩耍,此時感到格外的解放自由。跑出橫弄,直向大弄堂去,遠遠傳來敵人的嘯聲,緊接著,就有人影閃進弄口,轉眼見呈排山倒海,撲將過來。
從數量上說,弄外顯然要比弄內人多,因不止是鄰弄的孩子,還有街面上的。他們這條弄堂,是這個街區規模最宏大的一條,樓體整齊,前後共有十數排橫弄,被寬闊的直弄正中分開。橫弄和橫弄兩側之間,以鏤花鑄鐵柵欄連線,防護謹嚴,有著一股威攝的氣勢,於是激起著人們進犯的慾望。弄內的人多少有些孤軍奮戰的意思了,再大的弄堂,單是一條,全體出動,又有多少人頭?弄外的世界卻是向全社會開放。卻也正是因為這種封閉性質,就使得組織較為嚴密,有益於貫徹策略。他們中間有個靈魂性人物,就是那個中學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們都喊二阿哥。他並不動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風的人,就是他的安排。臨到聲東擊西這一計,有他在場,方能夠陣腳不亂,及時應對。當人們往大弄堂口迎戰之際,他小跑著伴隨一側,好像運動場上的教練,軍心就穩住了。
他們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揮,拉開陣線,兩邊包抄,分別控制大弄口的大鐵門,迅速合上,形成防禦工事,同時,中間的一路則以肉身抵擋。這時,二阿哥看見隊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緊要關頭,你還帶著小阿妹!他低頭一看,身後竟跟著小孩,踉蹌中企圖拉他的衣襟。他讓開她的手,疾步上前,衝到頭陣,第一個與對方短兵相接,兩人撲抱在一起,雙方身後都有無數雙手,橫七豎八交織一起。兩扇大鐵門徐徐地推進,先將他們擠在中間,後又將肉搏軍一併推出去,最終再將自己人扯回來,分成壁壘內外、敵我兩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腳,兩邊都遭到謾罵,但到底有立場與職責的區分,還是奮力擠進人群,“譁”地拉開大門,對了弄外的起義軍,怒道:小賊,誰人敢進來,試試看!話雖不多,卻是搏命的氣勢,令人不由卻步,於是,守軍們大獲全勝。回營途中,二阿哥專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帶了個小阿妹?這一回是帶了戲謔,人們都笑,在他腳跟尋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見,不曉得擠到哪個角落。他想分辨那並不是他的“小阿妹”,與他一無干系,可是,他這一張嘴,怎麼抵得過二阿哥的嘴?這是個強權的世界,也是個清濁不分的世界,於是,便緘口了。這一天,還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親的責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黃卡其夾克衫,揉搓成一團糟,肩和袖的連線處綻開了線。他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央求祖母收拾,母親已經進門了。方才說過,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門來都衣衫整潔,行為端正。母親氣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從衣服的慘狀推斷出操守上的失態。這一場訓子的代價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場買菜的路上,向左鄰右舍報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孫子吃苦,另一半是為家教而自得。於是,弄堂裡都知道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長覺得前日責罰不夠嚴厲,再補上一頓的。他卻再也出不了門了,身上帶著新鮮的受罰的痕跡,不在於肉體,在於尊嚴。十來歲的男孩,幾可算作少年,自覺還要更年長一些,已不適於打罵。可誰讓他生在這樣規矩大的人家,還有個饒舌的祖母。好在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門,弄堂裡的玩伴因曉得他的吃教訓,也不敢上門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帶他們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來與祖母在家。祖母在縫紉機上做衣服,他翻出舊有的連環畫一本本從頭看起,子孫倆倒十分安靜。祖母囑他去廚房煤氣灶上坐一壺水,他應聲站起,去了廚房。此時已是三時許,陽光到了後弄,盛了煌煌的一弄,從門縫裡溢進廚房。星期天的下午,總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著,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虛掩的廚房門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見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後門對面的牆根,大約已守候多時,這一刻嗖地站起,跑過來。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是熱切的,不知事實如此,還是他有隱衷,從這表情裡還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發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帶領,他便不會捲進搏殺,亦不會有事後一連串的羞辱。他猛地將後門一把推上,隨了門響,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哭叫,曉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沒有一點害怕,一股子痛快勁從腳底升上頭頂,從昨晚起直到現在的鬱悶就此消散,他終於向這個世界的不公討還了欠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