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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 (1 / 2)

夏家窯的村長髮了大愁。他日想夜想,這事可如何收場呢?

事情要從打井說起。打井又要從夏家窯的那股泉眼說起。那股泉眼是夏家窯的生命之泉,它從山那邊淌過來,淌到這山折折裡的夏家窯。夏家窯,就好像一隻飛得特別高的老鴰,下在山折折裡的一個蛋,擠在石頭縫裡,再也找不著了。可夏家窯卻世世代代地生存下來。夏家窯古時是燒炭窯的,那時候,山是青山,樹林非常茂密,泉水就從樹林裡穿行而過。坡坡坎坎裡,都是窯眼,燒著木炭。所以,夏家窯就被窯煙蒙了一層白霧,夏家窯又像是天上掉在山折折裡的一朵雲。從這莊名也可看出窯家是夏姓人,但這只是開始,後來又來了一戶孫姓,是沿著挑炭出山的山路找過來的。夏姓人慷慨地收留了孫姓人。反正有著滿山的樹木,泉眼很旺,日夜不停,從春到秋,從冬到夏。淙淙的水聲,是夏家窯的天樂。又是很多代過去,夏姓和孫姓繁衍後代,人丁興旺,坡坎裡的窯眼擠擠挨挨,把山都挖麻了。不知不覺的,樹林稀了,土也薄了,接著,泉眼細了。爭窯的事端就此開了頭。先是來文的,到衙門打官司。其時,夏姓和孫姓都是富戶,買得通官,請得起訟師。可官司是個無底洞,扔給架金山也嚥下去了。官司打了十幾年,夏姓人和孫姓人的錢養肥了幾任知縣知府,狀子就是批不下來。於是,就來武的了。兩姓都是旺族,有的是人,前赴後繼地打了幾年,最後是,孫姓人把夏姓人趕下了山。這也就是,夏家窯裡沒有一個姓夏人的緣故。再是多少代過去,樹木都燒光了,窯呢,一口一口地熄了火,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驢拉屎似的種上了莊稼。夏家窯,如今連個舊窯址都找不著了。泉眼只剩手指頭粗,很稀薄地貼著山石,一點一點洇過去。甚至,有那麼幾次,很危險地斷了流。打井的事情,就這麼來了。

打井是村長的提議,村委會討論透過,大家集資,到縣農科所請了技術員,買了裝置,每戶按人口田地攤派義務工。然後,鑽機聲就在夏家窯寂靜的天空中隆隆地響起了。此時,山已經是禿山,山折折裡盡是石頭基,土坯牆,茅草頂的房屋,擠仄得前簷接後簷,人就在簷下側著身子走。鑽機日夜不停,歇人不歇機,拉了電燈,照得錚明,小孩子在燈下躥來躥去,可真是熱鬧啊!像過年似的。村長就揹著手,走來走去,吩咐這,指示那,哪想得到會出什麼事呢?樣樣看來都是喜慶的跡象,技術員說不出二天就可出水,沒一個人說過晦氣的話,做過有凶兆的夢。天天都是晴天,大好的日頭。可是清石頭的時候,卻把孫惠家的獨苗,孫喜喜,埋在井下了。村長恨不得在井底下的是他自己。

孫喜喜今年十八歲,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準備複習一年,今年再考。他長得清眉朗目,寬肩長身,又愛穿西服,就像電影上的人。初中時,就有女同學給他寫信,表達愛意,還有上門來提親的,但都被他拒絕了。他一心要考大學。他認為,只有考上大學,才能走出夏家窯。走出夏家窯,是夏家窯這一輩的青年普遍的想法。他們認為上級**對夏家窯的種種扶貧政策,其實都是白搭。什麼送電、撥款、傳授養長毛兔的技術,等等,都不是根本的辦法。根本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遷徙,丟下這塊不毛之地。當他們聽說二十年前,**曾經動員夏家窯,遷到山下平地去,還給了遷移費。可夏家窯就是不走,有人呢,走了,走上個把月,花完了遷移費,又回來了。這一段歷史可把他們氣炸了。他們甚至還有人動心思,去鄉里討回這個政策。可是鄉里回答說,這可不好辦了,現在都分地了,二十年來,平地上的人口更稠密了,你們往哪兒插呢?誰能勻出地給外來戶呢?這樣,走出夏家窯,就只有靠個人奮鬥了。像孫喜喜這樣有知識、有頭腦的青年,走出夏家窯的決心就更比別的青年要堅定、執著。可是,現在,他非但沒走出夏家窯,還埋在了夏家窯的山肚裡了。

孫喜喜他爹媽只他一個孩子,還是個老來子,四十歲上得的,傳宗接代的指望都在他身上。興許是那遙遠年代,孫夏二姓爭窯的勝負結局,給後人留下的生存原則,夏家窯特別重子嗣。若不是人多,怎麼能打敗夏家,佔山為王?人嘴能吃窮山,可是沒人呢,連窮山都沒了。人,是立足之本啊。夏家窯不怕窮,只要有兒子,就是個富戶。院子裡,爬著帶小雞雞的,披屋裡,草蓋著壽材,那麼,就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做人的著落就有了,其餘都好說了。為了這,夏家窯每年都要欠下大筆的超生罰款,說實在,它的窮,有一半是罰窮的。村長,要不是為超生,部隊上帶回來的黨籍,怎麼能丟了。所以,這裡的青年,定親都早,怕人家女兒不肯來這窮地,就下大彩禮,夏家窯的彩禮大是著名的。這一來,又把它那一半,窮掉了。孫喜喜他爹媽,早為孫喜喜積攢下厚厚的彩禮,人民幣都掖在炕蓆底下,就等著定親那一天。無奈孫喜喜就是不要,硬是要上大學。就這麼一個兒子,什麼事都指著他,又什麼事都由著他,挺不好辦的。不過,孫喜喜就這件事上不聽大人的,其他地方,都是個好孩子,性格特別綿善,也孝順。這不,打井派義務工,他爹孫惠一個人就夠了,可他偏不,要頂他爹去。孫惠覺得兒子是頂他去死的,心都碎了。

孩子就這麼走了,孫惠用年前備下的板子傳送了兒子。這板子原先是備給自己打壽材的,備料時怎麼想得到睡的會是自己的兒子?孫惠又覺得自己是送兒子去死的,年前就送上路了。真是過不去啊!傳送完兒子,老兩口拾掇拾掇,就喝了農藥。幸好半路被人看見,奪下瓶子,再連夜送到鄉衛生院,救下了。人是回來了,可那心卻回不來了,只剩一口氣罷了。村長看著並排躺在炕上的一對孤老兒,心想,怎麼才能救老人的心呢?村長想了三天三夜,終於想起了這麼一件事。

這事就更遠了,要遠到打胡宗南的時節,幾十年的事情了。村長是五十年代生人,這事也是聽老人們說的。說的是,胡宗南進攻陝甘寧的時候,夏家窯跑來一個受傷的小女兵。不知是哪個部的,叫胡宗南的隊伍打散了。小女兵傷在肚子上,沿著一條古時挑炭的舊道,硬是爬到了夏家窯,鑽進了孫來家的草堆裡。那時,孫來他奶奶還是剛進門的新媳婦,早起抱草燒鍋,見那草堆都讓血染紅了,接著就看見草裡窩著個小女兵,小臉蒼白,眼閉著。小女兵在孫來家的草堆裡,窩了七天七夜,鄉親們都去看她。開始還想搬她進屋,可一動她,肚子上的洞就流血,再不敢挪她了。也不敢喂她吃喝,她一吃喝,肚子上的洞就流膿。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問她什麼也未必聽見。她只是睡著,偶爾睜開眼睛,很安靜地看看天,夏家窯被山擠成狹縫的天空。她的眼睛特別黑,特別大,眼毛又長又密。看一會兒天,又合上了。她只剩一口氣了,可這一口氣就是不散。鄉親們都落淚了,想她實在是捨不得走啊!那麼年輕,還沒有活過人呢。大家一起相幫著在孫來家草堆上搭了個棚,好替她遮擋夜裡的露水。草堆上摞幾床被,圍住她。小女兵顯得更小了,就像個嬰兒似的。就這麼,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嚥氣前,她開口了,叫了聲“媽”,聲音很脆生,就像沒受傷的好人似的,可是緊接著就閉了眼。這時候,臉上竟有了絲血色,紅潤潤的。人們聽她叫媽,就想她媽在什麼地方正牽掛著她呢,哪想得到她是來了夏家窯呢?這一聲“媽”,就當是叫夏家窯吧!大家湊了副雜木薄板子,幾十年前的夏家窯,雖然不燒窯了,樹還是有幾棵的。大家湊了副板子,傳送了她,將她埋在進村口高崗子墳地裡。人小,棺材小,墳也小,像個小土墩子似的。到了清明,自會有人在墳頭給她壓塊土。

這時候,村長就想起了小女兵。在人們的傳說中,這是個俊俏的乖女子,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尖下巴頦。村長想,給孫喜喜結個陰親吧,老人心裡好歹有個念想。他又想,孫喜喜一心想考大學,就為了走出夏家窯,走到什麼不知名的地方,現在走不成了。可小女兵是從外邊不知名的地方來的,興許是個大碼頭,當兵嘛,也多半是有文化的人。說給孫喜喜,會稱他心的。還有,這兩個孩子都走得叫人心疼,前一個遭了老罪,後一個呢,是眨巴眼間沒了天日,神都返不過來呢。又都是花骨朵樣的年紀,還沒活過人呢!村長在想象中看見了小女兵望著夏家窯的天的大眼睛,一點不訴苦,一點不抱怨。這兩個苦孩子會互相心疼的。村長的眼眶溼了,心裡十分酸楚。停了一時,村長搖搖頭,對自己說,你還當真了呢!他雖然丟了黨籍,可畢竟是受過教育的,是唯物主義者。此時卻想,還是唯心主義好,唯心主義慰人心,讓人走到哪一步,心裡都存個念想。唯物主義是斷人念想的,徹底的唯物主義就是徹底地斷人念想。

夏家窯替孫惠家辦了這門陰親。將小女兵的墳起了,與孫喜喜合了墳,立了夫妻碑。因不知小女兵姓甚名誰,就新起了一個,叫鳳鳳。是個嬌名字,想她這麼苦、這麼孤,現在有人疼了。紙紮了洞房,貼著白色的喜字,內有床櫃被褥、電視機、電冰箱、電話機,院子裡除了騾馬豬羊,還停了輛汽車,和著紙錢,一起燒了。請來一班吹鼓手,吹了大半天。又辦了幾桌酒水,凡有頭有臉的都上了席,包括那名打井來的技術員。酒席上,村長紅著眼對孫惠兩口子說:往後,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孩子過孩子的日子,兩下里都要好好的。從此,孫惠家果然安寧了。倒不敢說不傷心,傷心還是傷心,不時也要哭上兩把,可到底是把日子過下來了。一日一日,春去冬來,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新墳變成了舊墳。然而,不曾想到的事來了。

這一日,近晌午的時候,夏家窯開來了一輛吉普車,開到村口就不得已停了下來,走下三個人。頭一個是熟人,王副鄉長,來過夏家窯幾回。一回是來宣佈對村長的處分,二回是來發救濟款,三回是通電那晚,還在村長家住了一宿。後兩個就眼生了,但一看就是城裡的幹部模樣。一老一少,都穿著黑皮夾克,臉白白的,戴眼鏡。王副鄉長對看熱鬧的小孩一揮手,告你們村長去,客來了。於是,一串孩子順著山坎,一溜煙地跑了。等這裡磕磕絆絆,腳高腳低地走近村長家院子,村長家的雞已經殺了,正等著鍋裡水滾好拔毛。派去供銷社買菸的小孩也回來了,村長則站在院子前迎客。王副鄉長向村長介紹那兩位,一位是縣民政局的老楊,二位是縣文化局的小韓,邊說邊進了屋。初春的日子,還凍得很,屋裡生著煙囪爐,爐上坐了茶水,主客圍爐坐下。先是一番問暖噓寒,再是一番秋收春種,然後靜場一時,那個民政局的老楊掐了煙,咳一聲,說話了。

老楊開口第一句,便問村長,今年多大年紀。村長說,比王副鄉長虛長一歲,五四年生人,屬馬。又轉而問道,王副鄉長可不是屬羊嗎?老楊又問,家中老人在不在了。村長道,母親是七歲那年沒的,父親呢,年前也走了。老楊再問,這莊裡目前還在的,年紀最長的老人是誰家的。村長就笑了,說老楊您有什麼事,儘可問我,只要是夏家窯的,不敢說上下五千年,一百年卻是敢講的。老楊被村長這麼一說,臉上便有不悅之色。王副鄉長在一邊圓場道,這裡的老人沒大見過外人的,話又說不清,不如先問村長,問不到了再去把老人找來問。這樣,老楊才說到了正題:一九四七年春上,夏家窯有沒有來過我們的傷兵。村長心裡咯噔了一下,嘴裡卻說,可不,您問的這事我正知道,打小就聽老人們講古,說是胡宗南進犯的時候,跑來過一個傷兵,沿著古時挑炭的舊道爬過來的。老楊和小韓對看一眼,又問,是男還是女?村長心裡又咯噔一下,想他們怎麼想起來問這個?嘴裡就有些含糊,女的嗎,女傷兵可不多。老楊說,還是去找個老人吧。村長一聽,只得把話說實了,是女的,所以我才記下了呢!老楊這又坐定了,再問,多大年紀。村長說,當兵的年紀總歸大不了。這一回,老楊很堅決地站了起來,小韓也站了起來,他們要村長帶去找老人家打聽。這時候,村長家裡的以為他們要走,便上前留飯,說麵條都擀好了,雞也燉爛了,說話就齊,怎麼也要吃了飯走。村長就不讓走了,王副鄉長也幫著說話,說吃過飯再去找老人也不遲。這樣,那兩個只得坐下來,暫把話題擱一邊,說些閒篇。喝著酒,吃著辣子雞,老楊的臉漸漸紅了,眼睛帶了些水光,柔和下來,說話也不那麼硬了。村長一邊勸酒,一邊暗地思忖他們的來意。聽他們的問話,句句都是指著那小女兵,不像是胡亂問的。是小女兵她家裡人找來了?又為何這多年沒音信,這會兒卻特特地來問?要是她家裡的人,就不知是個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想把她怎麼著?倘若知道有孫喜喜這門陰親,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村長不敢想,心裡很不安。有幾次走神,問他話只支吾著,等醒過神來,就想,這樣不行,他要爭取主動,摸清來人的底,再想對策。這樣一徑地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這樣,村長就將擱在一邊的話題再又挑了起來。他從孫來他奶奶在草窩裡發現小女兵開頭,直講到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終於開口叫了聲“媽”,合上了眼。最後,他大有深意地結束道,小女兵這一聲“媽”叫的是夏家窯啊,所以,這多年來,夏家窯一直把小女兵當成自己的孩子。飯桌上一陣寂靜,都有些動情。半晌,老楊才說,看來,就是她了。停了一會,村長小心地問,就是誰了?老楊看了他一眼,說:烈士李書玉。接著,便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來。

李書玉,江蘇人氏,一九三零年生人,金陵女中學生,在學校時就接近革命,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與男友一同赴延安,不久,延安戰略撤守,在過黃河時遇敵軍追擊,受傷掉隊,從此沒有下落。據最後看見她的同志說,她受傷就在這一帶。她的男友,一九四九年後便從部隊轉到了地方,曾在南北數省任領導,現已離休。雖然早已成家生子,但幾十年都懷念著他的初戀女友李書玉。尤其是近年來,他開始寫作回憶錄,往事湧上心頭,就生出尋找她下落的念頭。早在半年前,就由省民政局發函來問過。這位小韓,是負責撰寫這一地區的黨史的,凡是當年發生過激烈戰事的地點他都去尋訪過了,卻沒有收穫。回了上去,這不,前幾日又下來一函,讓再尋訪尋訪,說是受了傷掉隊的,總走不遠,一定是在這一帶。於是,這一回,無論是有過戰事還是沒有過戰事的地點,都挨個兒走上一回,這才來夏家窯了。是這一鄉最遠最背的地點,來時是從縣上開一輛桑塔納,到了鄉里,因是要去夏家窯,便讓派出所出一輛吉普,換了車,一路顛上來,有幾處石頭滾了坡,還都下車去搬石頭、推車,這才到了夏家窯。原是沒抱什麼指望的,不想倒有了結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老楊一是高興,二是喝酒,話就滔滔不絕起來。

村長聽著這些,心裡茫然著,怎麼也不能把小女兵和“李書玉”這個名字聯絡起來。草窩裡的小女兵,這個苦妞啊!雖說是幾十年過去了,夏家窯少有人見過她,可卻是活生生的。再加上和孫喜喜的陰親,就更是眼一閉就到了跟前。不過,這回不是窩在草堆裡了,而是偎在孫喜喜的懷裡。可是,“李書玉”是誰呢?“李書玉”和這些有什麼關係呢?這名字聽起來,確實就像老楊說的,一個女烈士,可以上書上報,是個大人物。夏家窯原來還隱姓埋名著個大人物啊!村長就像在做夢似的。他就是趁著這股迷糊勁,應了老楊要去瞻仰烈士墓的要求,將麵碗一推,站起身,走出了門。

酒喝的有些上頭,腳下微微發飄,身子就很輕快,心裡也很輕快。晌午後的太陽明晃晃的,略有些懶,莊子裡很靜,豬在圈裡哼哼,雞安靜地啄食,偶爾的“咕”一聲。村長帶著那三個在夏家窯的溝縫裡走著,還走過了孫惠家院子。院子裡沒人,曬著一席糧食,門框上掛著一串紅辣椒,挺醒目的,日子過得像是返過一點神了。村長心裡依舊茫然著,從孫惠家院子前走了過去。漸漸地到了村口那片高崗上,是夏家窯幾十輩子的墳頭啊!看見墳頭,村長腦子清醒了一些,他想,他們這是來做什麼呢?腳下卻機械地繞著墳頭,向孫喜喜那裡走去。現在,沒有退路了。

這四個人站在了孫喜喜的墳前,是個雙墳頭,石碑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孫喜喜,鳳鳳。村長抬頭看看天,天藍藍的,遠處,山坡上是人家莊裡的蘋果樹,褐色的樹枝,矮矮地巴著地。清明沒到,已有人趕早來上過墳,有幾座墳頭上的土坨是新鏟的。還有一座新墳,揚著白幡。他向四周望了一遭,轉回頭看見了那三人疑惑不解的眼睛,他慚愧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

村長從此就開始了發愁的日子。開始,沒什麼動靜。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那吉普車一開走,轉眼沒了影,什麼老楊小韓的,也都沒了影。再過幾天,莊上就有傳言起來了。傳言說,小女兵的家人尋了過來,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說小女兵的家人都很發跡,也有權勢,有說在北京的,有說在上海的,還有說在**臺灣的。話傳到孫惠兩口子耳裡,老人就來找村長了,問有沒有這回事。村長心想,能瞞一日就瞞一日吧,說不定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不是沒動靜嗎?那老楊小韓興許在別處找到了真的李書玉,小女兵就還是小女兵了。這麼想,便說:沒這回事。老人卻又問:要真有這事可怎麼辦?村長想都沒想,脫口就道,有又如何?咱們給烈士找婆家也沒錯,孫喜喜是個正派孩子,當年學生下放,不還有找莊裡農民成親紮下的?老人這才舒了口氣,回去了。村長再回頭想想自己方才的話,心裡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靜無事地過去,村長就更有底了,心想,沒事了,沒事了。正這麼想的時候,鄉郵員卻捎來了王副鄉長的話,讓他明日去一趟鄉里,有話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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