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顛顛地騎著腳踏車,往鄉里去,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麼事情在等著他。沿路常有各莊子派出的義務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學生。臉在學堂裡捂得白白的,穿著牛仔褲,或者西服,怕髒了衣裳鞋襪,幹活不免就乍手乍腳的,還不時停下來講國事,說笑話。聽見腳踏車響,就回頭看,臉上還帶著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長心裡一驚,他看見了孫喜喜。太陽熱辣辣地曬在背上,渾身上下出了點汗。有幾段路是要下車推著走,又有幾段是要扛著車走。山下平地裡的麥子都有一乍高了,山裡就有了些單薄的綠意。村長想著,王副鄉長招他去,會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上回開除他黨籍就是招他去鄉里說話的。但有幾回發放救濟款也是招他去鄉里說話的。不過他任怎麼想,對這一次說話,心裡還是有幾分知曉的。離鄉里近一步,心裡的明白勁就強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鄉里的辦公室都鎖著門。村長沿著磚砌的甬道,穿過辦公室,走到後院。後院有兩排平房,傳來剁餡的鏘鏘聲,還有電視機裡的歌曲聲。王副鄉長就住那裡。王副鄉長正蹲在地上拾掇腳踏車,一架車給拆的東一攤,西一攤,一盆水裡泡著破破爛爛的一根車胎。村長正要想在王副鄉長跟前蹲下,王副鄉長卻站了起來,乍著兩隻大黑手,說,我看你怎麼交待,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陰親。話這麼挑開了,村長倒心安了,他耍著油嘴說,我的黨籍已經開除了,你就開除我的人籍吧!王副鄉長不和他油,盯著他問,你說怎麼辦?村長又笑,王副鄉長就說,人家信都來了,下個月要來看墳呢,你拿什麼給人家看?村長笑不下去了,抬眼看著王副鄉長。看得王副鄉長有些心軟,他說,回去把墳刨開了,另立一塊碑。村長一急,說,墳不能刨。王副鄉長說,不刨怎麼辦?村長說,要刨墳,老人又喝農藥。王副鄉長一聽這話就蹲了下去,接著在水盆裡洗豬腸似的捏嘰那根破車胎。他也是鄉里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墳的事大。村長也蹲了下去,將手插進水盆,幫忙的樣子,然後就說了那天和孫惠說的同樣的話。王副鄉長“嘿”了一聲,道,這陰親配得也不合適,歲數就不對。村長也“嘿”了一聲,你連這個都不懂嗎?人在陰府是不增壽的,否則,為什麼要叫陽壽呢。王副鄉長說,你同我說這話行,你同人家說行嗎?村長腆著臉,那你去說。王副鄉長把水盆一拖,背對著他不說話。村長空著兩隻溼手,臉上十分尷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說,走了。也沒搭理,王副鄉長生氣了。
往後的幾天裡,村長有幾回走到孫惠家院子前了,又折回來。老人家門框上的那串紅辣椒,辣著他的眼。這好像是一點過日子的心勁,不是那麼旺的,稍不留意就會撲滅了它。還有幾回,他走到了那口井邊上,往裡瞧瞧,黑洞洞的深處,有個人影,遠遠地望著他,一言不發。村長想,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莊裡的謠言傳過一陣又平息了,這時倒是格外的安靜。只有村長才感覺到不妙。清明到了,村長給老人墳上添土時,看見孫惠家的也在墳地,燒了一沓紙,又燒了一些紙紮的小孩衣褲鞋帽。他裝作沒看見,不料孫惠家的叫住了他。村長,她說,一邊擦著淚眼,這倆孩子也該添人口了吧。村長嘴裡敷衍著,那是,那是。腳下快快地挪步,想離她遠些。她卻也挪快了步子,緊隨著他,口裡念著,添個閨女,再添個小子。那是啊,村長說。他們一前一後走進莊,終於分了道,各走各的,村長這才放慢了步子。他將手袖在袖筒裡,腋下夾著鐵銑,慢慢地往家走,心裡定下個主意。
清明過去半個月的光景,果真如王副鄉長說的,來人了。一個是老頭,另一個是老太,都花白著頭髮,腰板倒挺得很直,是大幹部的模樣,由縣上的幹部陪著。王副鄉長,還有老楊、小韓,也來了,卻到不了跟前,只尾隨著。早有人去報告村長,村長一路小跑地迎去,腳下打著絆,幾次要摔倒沒摔倒。迎到跟前,就往兜裡摸煙,竟摸不著兜。這時,他才發現他的手在哆嗦。他的嘴也在哆嗦,話都說不成句了。那兩個老人卻很和藹,還同他握了手。引去村委會的路上,村長心裡顫顫的,但卻是另一番心情了。他看見了老人花白的頭髮,還有臉上的褶子,尤其是那老漢,雖然是幹部的裝束,可那眼皮下的囊肉,和莊稼老漢差不多。他們的和藹觸動了村長,清明那日定下的主意,在這一時竟動搖了。他想,他們也不容易。走到村委會,門早已開啟了,地掃淨了,水燒開了,人一到就沏上了茶。坐下,聊了幾句閒天,人口啊、提留啊、年收入啊、就學率啊,等等,便言歸正傳,那老太發言了。
老太操著一口清脆的普通話,聽聲音就像個年輕婦女,廣播電臺裡的那種。她開門頭一句就是,感謝老區的人民,保護了我們的烈士。然後又接著說,李書玉同志是老樊青年時代的朋友,一起參加革命,幾十年來,我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村長的心漸漸靜了下來,他忽然明白,這對老人不是小女兵的父母,而是她的同輩人。他這才想起來,這老頭原來是小女兵的未婚夫。就是說,小女兵要是活著,就該也像這個老太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裝扮,一樣的清脆的普通話,稱他們為“老區的人民”。村長心裡的感動平息了,甚至有些不舒服。他再接著方才的思路想,那麼,這老太算什麼呢?她不是佔了人家李書玉的窩嗎?當然,李書玉死了,老樊總歸是要娶的,可人家既然舊情還在,她在這裡來什麼勁呢?照理說,她都不該跟著來的。村長心裡的不舒服變成了反感,於是,方才動搖的決心,此時又定了。
老太說完,大家都靜著,等村長說話。村長咳了一聲,慢慢抬起眼睛,說道,真是對不起首長和領導,事情興許有些誤會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起來了,先瞪村長,又轉過去瞪王副鄉長、老楊和小韓。那三個通紅了臉,不約而同要張嘴說話,卻被樊老頭的一個堅決的手勢制止了,示意人們繼續聽村長說。村長說,昨天夜晚,聽說首長要來,就特地把夏家窯七十歲上的老人會齊來問情況,老人們有的說記不清了,有的倒還記得,說孫來家草窩裡的小女兵其實不是兵,是不曉得哪個地界上的砍柴的女子,失了腳,掉了崖,掛在樹枝上,才留住一條命,然後順著古時的挑炭的舊道,爬到了夏家窯來了;因為正是胡宗南進兵的當口,人們就把這兩件事聯起來傳了;還有,那小女子頭幾天還能說話,見大爺叫大爺,見大娘叫大娘,好像是山西那邊的口音,這就對不上了;因為是烈士的事,**的事,不能有半點差錯的,要不,咱們也對不起烈士李書玉啊!老頭的臉板著,十分僵硬,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村長髮現,至此,老頭還隻字未語。老太顯然不是省油的燈,當即向陪同前來的副縣長髮難了,你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老樊知道找到了李書玉同志的下落,激動得幾夜沒睡,血壓都高了。副縣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只能對老楊和小韓責問,老楊小韓再向王副鄉長責問,最後是王副鄉長望著村長,雖然一言不發,可那眼睛是把村長十八代祖宗都罵到了。村長不接他的茬,把眼睛挪開,看外頭。外頭地上站著鄉親,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村長將人頭看了一遍,沒看到孫惠和他家的。
老太又說,老樊也知道你們搞了迷信,結什麼陰親,但老樊並不計較,農民嘛,是需要長期教育的,老樊只是想把李書玉同志的遺骨,送進烈士陵園安葬,也了了幾十年的心願,對後代也是教育,真不知道你們基層的工作是怎麼做的,這不是不負責任嘛!村長心裡靜得很,老太說什麼他並沒聽進去,只是看著她的嘴,想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詞這樣不間斷地從這嘴裡吐出來,就像炒鍋蹦豆子似的。忽然間,那老頭又做了個堅決的手勢,老太戛然而止。老頭站起身,說道,看看那女子的地方吧。他聲不高,言語也不多,可村長卻震了一下,他不由跟著站起身來。他又在老頭那雙垂著囊肉的小眼裡,看見了一些熟悉的東西。就是這些熟悉的東西,透著一種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瞭解,厲害著呢!村長又有些不安了。他乖乖地引著人們走出村委會,門前的人群默默地讓出一條道來,看他們走過去。
村長帶著他們沿了溝坎走,陽光從屋簷上漏下來,一條條的,照著半張臉,都沉默著。離他們一段距離,是夏家窯的鄉親們。屋簷後邊是光光的山崖,崖頂是雪亮的太陽,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崖的那邊是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呢?人們來到了孫來家院子,孫來和他媳婦還有他爹媽,站在院子裡,比劃給來人看當年那一堆草垛的地點,又比劃給來人看,當年的院子是如何,現今改掉了哪些。南牆朝外推了幾步,山牆也撐了出去,所以地形就有些兩樣了。一邊說,一邊往四處攆雞,不讓它們到中間那塊地面來,雞就喳喳著。人們圍了院中間的空地一圈,想象是當年窩小女兵的草堆的地方。老頭沉著臉,聽孫來他爹說話,說那小女兵在草堆裡度過的七天七夜。孫來也是聽他娘說的,他是小女兵來到後的第二年生人。村長蹲在人圈外頭,不再說話。孫來爹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處傳來,漏出好些破綻,他口口聲聲稱她為“小女兵”。老頭並沒有置之疑問,村長也不去糾正。他知道沒什麼能哄住這老頭的,他鈍鈍的,卻看得清底細。這老頭身上有一種東西,確實打中了他,這也是鈍鈍的,是鈍鈍的悲哀。
然後,隊伍就由老頭帶領了。他領頭出了孫來家院子,村長不由地隨在身後,向村口墳地走去。老頭將手背在身後,抬起頭四下裡打量,看門裡的院子、圈裡的豬、場地上曬的糧食。有小孩子擠了他的腿,他還摸摸小孩子的頭。老頭的臉色鬆開了些,不像方才繃得那麼緊了。那種鈍鈍的東西,似乎變得柔軟了,可以流動的了。近午的陽光照著他花白的頭頂,村長想,多少日月過去了啊!從這老頭的頭頂上過去,也從夏家窯過去,可是小女兵,還是小女兵。他們來到了高崗上的墳地,站在孫喜喜和鳳鳳的合墳前頭。清明添的土還溼潤著,墳頭的土坨坨也是新的,土坨坨下壓著一張粉紅紙,炫目得很。老頭對著墳站了一會,轉過身,看一眼身後圍著的鄉親,低下頭從兜裡摸出一個小錢夾,夾子裡摸出張相片,遞給人群中一個老漢,說道,您老看看,是這個女子嗎?
老漢拿了相片看了半晌,沒吭聲,傳給了另一個比他還老的老老漢。老老漢看了一會,也沒吭聲,再傳給一個老婆。老婆又傳給老漢。相片在人群裡傳了一遭,最後傳到了村長手裡。這是一張比手指蓋略大一點的舊相片,泛黃了,卻還是清晰的。照的是半身正面,學生頭,齊額的劉海,舊式便褂的豎領,嘴抿著,不笑,眼是黑漆漆的。從未謀面的小女兵一下子跳到了眼前,村長覺得已經認識了她幾十年似的。幾十年,他在娘肚子裡從無到有,再從光腚猴長成這麼個半老漢,可小女兵卻一直是這副面容。就和相片上一樣,不笑,不吭聲,眼睛黑漆漆的。這個受了傷的小雀兒啊!村長眼睛溼了。他將相片還到老頭手裡,見幾個老婆老漢都在擦淚。停了停,村長使勁將喉嚨裡梗著的一塊東西嚥下去,啞著聲說,這多年來,夏家窯把她當自家閨女看。老頭也啞著聲說,她信仰共產主義,是無神論者。老頭說過後,就看著地面,一動不動了。這時,村長知道,他到底是輸給了這老頭,他到底是犟不過這老頭的。
這天晚上,村長邁過了孫惠家的門檻。他曉得,今晚他要邁不過這個門檻,老人家一宿不得安泰。他要一直邁不過這個門檻,老人家就一直不得安泰。老兩口子見他來,立刻明白了,掉起了眼淚。孫惠家的一把一把地擦淚,眼睛擦得通紅,都爛了,那是叫眼淚醃的。哭了一會,孫惠家的便起身要去燒茶,被村長攔下了。村長說,這幾天,早想來同你老說,可是一直沒得閒工夫,說實話,也怕你老哭,就挨著;可不說呢?又老堵在心裡,是塊病。孫惠就說,村長,大家都知道你也不好辦。村長攔住他的話,等等,你老先聽我說;有半個月了,還是清明前,我就做了個夢,現在想來,是喜喜那媳婦託給我的;她對我說什麼呢?她說,她和喜喜小日子過得不錯,和和美美的,可是不期然的,玉皇大帝點了她去投胎;你老知道,她上一世沒活夠人呢,吃苦比享樂多,尤其是最後那七天七夜,真是煎熬啊,她想活人呢!我就說,那就去唄,你先去,二年把喜喜拉扯去,再做夫妻。她就說,大叔啊,你不知道,夏家窯太背了,擠在山折折裡,路又不好走,還沒有水,玉皇大帝的船撐不進來接我呢!她說,大叔,你能不能送我出去呢?夢做到此就斷了,開始我倒並沒有上心,不就是個夢嗎?可是過了一段,這不,來了個首長,專為了認這女子,要把她帶到省城的烈士陵園。我心裡就不由一驚,這不是應了那日的夢了?是玉皇大帝託人來引路了不成?
第二日,村長就專派人到鄉里,給王副鄉長捎了信。信上說,一切都妥帖了,三天後可來人領遺骨,事情由他來操辦,請領導和首長放心。
這一天,吉普車先後三輛連成一隊,開來了夏家窯。近村口時,就看見高崗上許多人忙碌著,有白煙騰起,被風吹開,夾著些焦黑的紙屑。有指令從最後一輛車傳到了第一輛,吉普車停了,停在距村口二百米的地方。沒有人下車,就這麼等著。高崗上墳地裡的人們沒注意到吉普車,兀自幹著。他們由村長帶領,在孫喜喜和他媳婦的墳頭四角燒了四堆紙,一邊燒,一邊唸叨,大爺大娘,大叔大嬸,我走了,感謝這三年的處處照應,和睦相處,我走了,撇下喜喜和孩子,還請多多相幫。念罷,便開始起墳。鐵銑試探著插進土裡,辨別著方向,然後才下力一掘。再燒紙,這回是燒給喜喜的,說著勸慰寬心的話,還有大丈夫要自立自強的話。煙裹著燒不盡的焦紙,飛揚著,就像一群黑蝴蝶。經這幾番折騰,幾十年前的薄板子早已散了,村長將遺骨拾在一口罈子裡,又在喜喜的棺木跟前抓了幾把土。等他直起身,便看見了村口路上的吉普車。他將罈子捧在手裡,想這罈子只裝了這些遺骨和土,怎麼就突然變沉了。他小聲地說了句,鳳鳳,這就送你出山呢。他下了崗子,走上路。最後一輛吉普車裡走下一個人,是那樊老頭,手裡拿一塊紅布,等他走過去,便用紅布蒙在了罈子上,然後接過了罈子。車上的人紛紛下來了,沒有那老太,村長心裡感到少許的安慰。而就在這老頭接過罈子的那一刻,村長覺得小女兵突然間變老了,也變得像樊老頭那樣的年紀,頭髮花白,垂著大眼囊。幾十年的日月一下子走了過來,閃忽之間,沒有了。
老頭上了車,隨行的人,王副鄉長、老楊、小韓,都紛紛上了車。然後,車就開走了。村長站在路上,望著車沿了山路,慢慢遠去。在他身後,人們繼續幹著活兒,將孫喜喜的墳重新壘圓,壘高,四周添了新土,又燒了一圈紙。石碑上,鳳鳳的名字油了紅漆,表示人在陽間,留著個壽穴。
1997年9月11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