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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的星空 1 (1 / 2)

美國科學新聞記者黛布拉•布魯姆所著《獵魂者》,在第二章“勇者無畏故不信”末尾寫道:“一八七一年十二月的一個夜晚,邁爾斯和西季維克走在劍橋校園裡,天氣十分寒冷,空氣很清新,卻也如冰水般刺骨。頭頂上,星星密佈,無數小小的銀色閃點看來如此遙遠,如此不可觸及。”

邁爾斯和西季維克是誰?

西季維克全名為亨利•西季維克,一八三八年出生於牧師之家,在這個家族中,供奉神職被視作正途,至最高位的是一位表兄,愛德華•懷特•本森,後來擔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要知道坎特伯雷是英格蘭大教區,其主教為全英格蘭的首主教,公認的高階主教。在上文所記述的那個夜晚時,西季維克任教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古典文學系,正致力寫作《倫理學法則》。費雷德里克•邁爾斯則是西季維克的學生,出生於一八四三年,同樣是在牧師之家,是個神童,五歲寫下佈道文,十七歲進劍橋大學。這一對年僅相差五歲的師生將在一八八二年,再加上一位埃德蒙•蓋尼先生,組建“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埃德蒙•蓋尼於一八四七年出生於英格蘭上流社會,多少是將學習當作高貴的消遣,於是選擇進劍橋攻讀法律和哲學。

“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第一屆主席為西季維克;邁爾斯和蓋尼負責研究靈異幻象;威廉•***主導“意念傳遞研究分會”;諾拉•西季維克——顧名思義,她是西季維克的妻子,具有數學天賦,身為統計學家,被任命負責調查鬼魂。在此人事安排中,還需要對威廉•***說幾句。威廉•***,生於一八四四年,都柏林皇家科學學院的教授,研究專案為鐵合金的電磁性,曾經在一八七四年英國科學會主席約翰•廷德爾的實驗室工作,可想而知,***進入靈學界激起了導師何等樣的憤怒,約翰•廷德爾的憤怒代表著整個正統科學界的反應。

那是一個科學昌明的時代,標誌性的事件大約可說是一八五九年,查爾斯•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挑戰了上帝創造世界的神話,引起科學與宗教的大論爭,其中最著名的一場舌戰發生在一八六零年,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與牛津地區大主教之間。與此同時,法國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創立了現代微生物學,發明巴氏殺菌法;瑞典化學家阿爾弗烈德•伯恩哈德•諾貝爾發明**;美國發明家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髮明電燈……一項項新發現證明著世界的物質性,猶如水落石出,隱在未明中的存在顯現實體,那全是可觸控可感受而且可解釋的,人類的認知大大地進步了,稱得上是啟蒙。然而,另一種懷疑悄然降臨,那就是當一切存在全被證實來自於物理法則,人們是更幸福了還是不夠幸福?由於西季維克出身的宗教背景,他天然傾向於相信存在著更高的意志,使人心生敬畏,從而能夠約束行為,這便是道德的緣由吧。他追崇並以承繼的先師康德,描繪引發敬畏之心的說法是:“頭頂滿天星斗,及其內含的道德法則。”在親手組建的“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裡,西季維克負責的始終是務虛的部分,也就是理論建設,這可見出他對“研究學會”寄予的希望,希望能夠提供給他材料,證明在實有的同時,還有一個無形的空間。在唯物主義的大時代裡,勿管信不信的,人們全都服從一條原則,就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倘若承認烏有之鄉,那就是倒退。

再來看看“研究學會”組建之開初,主創者幾乎平分為兩部分人:一是具有宗教背景的人文學家,比如西季維克,邁爾斯;二是科學家,比如***,諾拉,還有諾拉的姐夫,著名物理學家瑞利勳爵,化學家威廉•克魯克斯,達爾文《進化論》合著人、自然主義者阿爾弗雷德•羅素•華萊士,等等。頗有意味的是,有一大幫作家跟進,比如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英國桂冠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他在一八五三年到一八五九年關於繪畫、建築、設計的演講,以《藝術十講》為書名,於二零零八年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愛麗斯漫遊奇境》的作者查爾斯•道奇森;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弗吉尼亞•伍爾芙的父親萊斯利•史蒂芬——《英國傳記大辭典》編輯之一,等下一個世紀開始,將會以這個家庭為中心而輻射形成著名的布魯姆斯伯裡集團……我想,這三種人群其實代表著三種不同的願望:科學家追求真相;哲學家企圖在實證世界內再建設一套精神體系,以抵制道德虛無主義;文學家總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物,他們本來就生活在虛擬中,靈學研究的物件,在某種意義上,與想象力不謀而合。

“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之後半年的光景,一八八二年深秋,一個美國人來到倫敦,他就是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教授。威廉•詹姆斯醫學出身,然後專攻心理學,幾乎是與英國劍橋那撥靈學研究者同時,他也開始對超自然現象產生興趣。從《獵魂者》的描寫來看,詹姆斯的家庭令人想到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的小說《坎特維爾鬼魂》。新任的美國公使來到英國,住進歷史悠久的坎特維爾莊園,和許多老宅子一樣,莊園裡陰氣森森,出沒著一個冤鬼。始料不及的是,鬼魂留下的血跡,被這家的兒子用平克頓牌的去汙劑擦拭一淨;受鬼魂驚嚇隨時要昏厥的老管家太太,公使以索賠的法律手段治好了她的神經衰弱症;每每在夜間響起的鎖鏈鐐銬聲,來自新大陸的房客贈送給一瓶旭日牌潤滑油;至於時不時的淒厲慘笑,則輪到公使夫人出馬了,她開出的是一服腸胃藥,專對付消化不良引起的打嗝……總之,這古老鬼魂的所有伎倆都在美國人新派的物質主義跟前失效。老詹姆斯就是一個富有的持無神論觀念的美國人,糾纏他不放的不是“坎特維爾”勳爵莊園裡那個老衰鬼,而是生於一六八八年,死於一七七二年的瑞典人史威登堡。這位北歐金屬技師,做過艾薩克•牛頓和埃德蒙•哈雷的學生,前者發現著名的牛頓定律,後者的名字則用來命名一顆衛星。而正當人生飛黃騰達時候,卻放棄科學事業,走入虛枉的類似邪教的信仰世界。他聲稱要重新詮釋《聖經》,自稱上帝委以先知的使命。然而,老詹姆斯遠不如那個美國公使幸運,能夠輕鬆將鬼魅搞定,少年時遭遇一場不測而導致終身殘疾,儘管只是出自魯莽的淘氣,可卻讓他體味到命運的無常,史威登堡大約就是在這背景下引入生活,具體表現為“不可預知性”的人生觀念,它使詹姆斯一家都處在動盪不安的情緒裡。這種粗糙簡單的結論到了威廉•詹姆斯,經過科學和人文教育的陶冶提煉,深刻為一種世界觀。這世界觀就是史威登堡的對應理論,用《獵魂者》裡的話說——“在這個世上的物質生活和靈魂世界之間存在切實關聯,有不可見的線索將兩個世界的居住者們扣在一起。”

當威廉•詹姆斯來到英國,住在弟弟亨利•詹姆斯的公寓裡——亨利•詹姆斯作為一個作家的事業,正在崛起之時,可說蒸蒸日上,以後的日子裡,將會寫作一本小說,名叫《螺絲在擰緊》。在現實主義文學史觀裡,它是被納入十八世紀後期的哥特小說流派,而到了現代的文學分類裡,它不折不扣就是一本靈異小說,或者說驚悚小說。但是,倘若瞭解亨利與威廉這一對詹姆斯兄弟的親緣關係,繼而再瞭解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探索,以及當時英美科學界所發生的這場邊緣性質的革命性研究,才會明白《螺絲在擰緊》真正意味著什麼。亨利•詹姆斯有個英國朋友,正是埃德蒙•蓋尼,“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組建者之一,專負責靈異現象的領域,亨利自然會介紹認識哥哥威廉。這一個邂逅,不僅使兩人彼此找到知音,還將英國和美國兩地的靈魂研究從此聯絡起來。三年以後的一八八五年,“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與英國研究學會的建制同樣,亦是由正統科學家領銜,擔任會長,那就是天文學家西蒙•紐科姆,是為強調主流科學精神,表明將以實證的方法進行研究。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證明是過於天真了。西蒙•紐科姆的專業方向是分析測量計算太陽、月球、行星的運動,還有光速和歲差常度,是以精確為要義,而靈魂和精神研究最大的疑問在於採證,一切都是在無形中進行,假定與想象是推論的主要方式。我覺得,細看英國和美國兩個研究學會的成員組合,大約也可見出這兩個民族的不同性格。相對英國學會的人員成分,美國學會中有科學家和哲學家兩部分是沒錯了,但至少從《獵魂者》書中記載,沒看見如英國學會那樣,擁有一個文學群體。看起來,美國要比英國更加純科學,多少有些一根筋,新大陸的人民顯然思想單純。而古老不列顛則比較浪漫,於是更有彈性,能夠變通,在靈魂研究來說,餘地就大得多。就好比王爾德《坎特維爾鬼魂》中描寫的,美國人遠比英國人不信邪,這也預示著,美國學會的工作比英國學會將要經歷更多的挫折。

已經說過,靈魂研究的採證是最大的問題,它很可能取消整個學說的安身立命。關於那些超自然的現象,作為傳聞實在是太多了,除去本書中所列舉的那些,在其他作家的筆下,也有過記錄和描寫。捷克詩人亞羅斯拉夫•塞弗特的回憶錄《世界如此美麗》,有一章,名叫“積雪下的鑰匙”,寫二次大戰之前,詩人居住在布拉格,住宅的院子由一扇臨街大木門鎖著,古老的門鎖鑰匙很巨大,幾乎有一公斤重,攜帶十分不便,所以他們常常是將它藏在門底下的溝槽裡,探進手就摸得到。可是,在一個雪夜裡,鬆軟的積雪填滿了溝槽,將鑰匙深埋起來。詩人,當時還是一位年輕的編輯,不得已只能拉響門鈴。過了幾分鐘,照例是,睡眠最輕的房屋管理員,一位老奶奶,穿過院子來開門,也是照慣例抱怨和數落了一番。當他進了屋,將遭遇告訴妻子,妻子卻大駭道,老奶奶已在當晚去世,就停靈在小客廳裡。你要說當事人是詩人,詩人總是有著豐富的想象力,難免會混淆虛實,亦真亦幻。比如,《獵魂者》中特別提到的馬克•吐溫的一個夢境。在他成為作家馬克•吐溫之前,是水手賽繆爾•克萊門斯,和他的弟弟亨瑞•克萊門斯一同在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接受培訓,有一晚,賽繆爾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弟弟亨瑞躺在棺材裡,胸膛上蓋滿鮮花。這個夢境在三天之後變成現實,輪船鍋爐爆炸,亨瑞去世了,入殮的情景與夢中一模一樣。這個事故被作家後來寫進他的長篇《密西西比河上》,第二十章中的一節,題名“一場禍事”。馬克•吐溫以現實主義的筆法描寫了那場可怕的災難,八個鍋爐爆炸了四個,一百五十人死亡。當時兄弟倆在密西西比河上分手,弟弟在賓夕法尼亞輪,哥哥則在晚兩天啟程的拉賽輪。一路上不斷從孟斐斯報號外得到訊息,一會兒說他的小兄弟倖免,一會兒又說受傷,這一次沒說錯,事實上,是致命的重傷,被安放在孟斐斯的公眾大會堂挨著彌留的時光,“第六天晚上,他那恍恍惚惚的心靈忙著想一些遙遠的事情,他那軟弱無力的手指亂抓他的被單。”假如認為作家的經驗不能全當真,那麼科學家呢?我親耳聽一位早年留學劍橋,師從諾貝爾物理獎金獲得者,專事基因研究,中國科學院院士描述所親歷的一件往事。那還是在他幼年時候,因母親重病,被送到相隔數條馬路的外祖父母家中生活,一日下午,他與鄰居小夥伴在弄堂裡打玻璃球玩。下午的弄堂十分寂靜,忽然間,卻覺有人,一個男人,伏在他身邊說道:你怎麼還在淘氣,你媽媽不行了!抬頭一看,並無他人,起身飛奔回家,外祖父正接起電話,母親那裡報信來了。一個科學工作者,一生以實證為依據,他的講述應當要比藝術者更為可信的。

對神秘的事物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個小孩子都曾經在夜晚,渾身戰慄著聽過老祖母的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實發生,哪些又是臆想?為了聽故事的快感,寧願相信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卻又都落了空,發誓賭咒,究竟也無奈何舉不出一點憑據,最後只得任其遁入虛妄。而獵魂者們就是要從虛妄中攫取實體,聽起來頗為荒謬,極可能勞而無功,但是,假如將其視作對人類智慧的挑戰,就不能不承認勇氣可嘉。

倘若說,這一代靈學研究者確實給我們留下了一些接近於實證的材料,那麼有兩個人物是關鍵性的。一是劍橋聖約翰學院學生,澳大利亞人理查德•霍奇森;二是波士頓一名小業主的妻子,利奧諾拉•伊芙琳娜•派普太太。前者是靈學研究者,後者是靈媒。我相信有關他們的記錄一定收藏在某個重要的專業機構裡,將會在某一個重要的時刻被展示,而當下他們在這本非虛構類的大眾閱讀書籍中的出場,多少染上文學的色彩。理查德•霍奇森出生於墨爾本一個商人家庭,先在墨爾本大學修法律學士學位,終因提不起興趣轉向哲學,成為西季維克的學生。他天性崇尚自然和詩歌,或許是這兩條,使得西季維克下定決心要引他加盟靈學研究。靈學研究帶有空想的成分,或者說是浪漫主義的性格,在嚴謹的科學者看來,不免是離譜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它又是向認識領域的縱深處開發,存在的物質性擋住了去路。科學鍥而不捨、再接再厲,將一切現象全解釋與證明為實有,世界成為銅牆鐵壁,而你分明感覺到另有一個無形的疆域,忽隱忽滅,閃爍不定。

對於這虛妄的存在,中國人的態度要比西方人靈活得多,我們更承認現實,甘於將它置放在它該在的地方。當進行抽象認知的時候,決不會錯過它,哲學裡有老莊,文學裡有志異;但輪到現實秩序時候,則是“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些又憑藉中國民間社會普遍的詩意性和諧地共存於一體。也因此,那一個靈異的所在,於中國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賞明代徐渭的一則筆記,“記夢”,寫夢中來到青山幽谷之間,見一道觀,欲走入,卻遭觀主婉拒,說這不是你的家,然後又取出一本簿子,翻開檢索一番,說:你的名字並不是“渭”,而是“哂”。《紅樓夢》太虛幻境,更是一個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兩界,則更加自由隨意,帶有瓦肆勾欄的佻躂韻致。而在西方二元論的思想體系,卻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個一清二白。即便是產生於近代的電影工業,其中的驚悚片,人鬼兩界也是劃分嚴格,不像中國的鬼故事,界限相當模糊,只需要一兩點條件,便可互通往來。

我想,理查德•霍奇森最後被老師西季維克說動,參加“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不止是出於詩人的愛好幻想的浪漫天性,更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唯物精神,要將未知變成已知。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西季維克的委派,著手調查計劃,第一步就是去到印度孟買。印度是一個奇異的地方,似乎天然與靈魂有涉,它對存在的觀念比中國人更要廣闊與寬泛。在他們的世界裡,有形無形,是沒有邊界的,任何的發生,哪怕只是一個閃念,都是事實。所以,霍奇森去往印度就像是履行一個儀式,象徵著他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雖然這一次出行本身並沒有什麼收穫。霍奇森去孟買專為會見一位靈媒,布拉瓦斯基夫人,俄羅斯人,曾在西藏居住,據稱與喜馬拉雅山的神有心靈溝通。聽起來,她真是採靈異之氣場集大成,對於急切需要信仰的教眾,這已經足夠有說服力了,但到了霍奇森這裡,就沒那麼容易過關。結論很快出來了:“徹頭徹尾就是場騙局!”

在這之前幾十年裡,就不斷湧現靈媒問世:紐約州海德絲村的福克斯姐妹;從愛丁堡移民到美國紐約的修姆;能用意念擺佈傢俱物件,水牛城的達文波特兄弟——為測試他們的超自然能力,哈佛大學調查團將他們捆得結結實實,關在封閉的密室中,觀察動靜如何產生。這讓人想到魔術師哈里•霍迪尼,從鎖鏈中脫逃。這一幕魔術十分悚然,似乎暗示著幕後有著殘酷的真相,比如脫臼之類的身體摧殘。就在本書中,寫到達文波特兄弟中的一位,曾經向魔術師哈里•霍迪尼坦白所謂“特異功能”裡的機關,而霍迪尼推出從手銬中脫逃的表演,是在之後的一八九八年,兩者間的關係就很難說了。總而言之,這些靈媒的命運大體差不多,先是被靈學研究者檢驗,檢驗的結果多是無果。我以為一方面因為他們自己無法掌控異能的顯現,免不了就要弄虛作假,自毀信譽;另一方面也是勿論真假,研究者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把他們怎麼辦,又如何將研究進行下去,只能放任他們於江湖。其中有能耐如布拉瓦斯基夫人,建立起一套理論和組織系統,成為職業靈媒,而更普遍的下場是在雜耍班子裡掙錢餬口。與此同時,降神會大量湧現,幾乎成為社會時尚,降神會的副產品就是魔術,從中收穫形式和內容的靈感,多出許多玩意兒。先前提到的達爾文進化論合作者華萊士,一八七五年在府上舉行降神會,轉瞬間客廳裡鮮花怒放,我們知道,一直到今天,許多魔術是以百花盛開作一個繁榮的謝幕。上足當的霍奇森聯手魔術師戴維,舉行降神會,然後揭露實情,是企圖用排除法來正本清源,以篩選出可靠的證據。而他內心已不再相信,其實他從來不曾真正相信過,會有非物質靈魂這東西的存在,參加調查研究,多半是看導師西季維克的面子。倘若不是遇到一個人,他也許終身都將堅持唯物論的世界觀,這個人就是派普夫人。

一八八五這一年,關於靈學研究的事情有:“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成立;霍奇森與布拉瓦斯基夫人在孟買糾纏;“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出現內訌,爭端起源於靈派信徒和科學者之間,因此可以見出靈學研究實是走在刀刃上,稍不留意便滑到邪教門裡去了。這一年,派普夫人二十六歲,她的通靈稟賦只在親朋好友中間流傳,當然,沒有不透風的牆,有時候,人託人的,也會接待陌生人。這一日,來請求招魂的客人是威廉•詹姆斯的岳母,就這樣,一位隱於坊間的靈媒與靈學研究接上了關係,由此而和務實肯幹的理查德•霍奇森結下了稱得上“永恆”意義的友誼。

直到兩年之後的一八八七年,霍奇森受老師西季維克派遣,去到波士頓,幫助式微的“美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重振旗鼓,工作之一就是見派普夫人。他是本著打假的意圖,打假並非顛覆靈學研究,而是為剔除偽靈學,掃清道路,使靈學健康發展。《獵魂者》將霍奇森與派普夫人交手寫得又緊張又諧謔,非常戲劇性。通常靈媒都有一位導靈,如同中國民間社會里的神婆,也有地方稱關亡婆,一旦入化境,就搖身一變,音容舉止全成另一人。但在關亡婆,變成什麼人都是隨機的,也就是說,變成請靈者求見的那一位故人,然後與之對答。在英美靈媒,卻是由專人承擔這一角色。書中寫道:“派普夫人的‘導靈’自稱為法國人,名為菲紐特博士,生於一七九零年,卒於一八六零年,”派普夫人被菲紐特博士附上身後,立刻,“從纖弱淑女變成粗魯男人”。靈魂研究者大約費了不少功夫,去查證這位菲紐特博士究竟何方人士,結果一無所獲。

初次接觸,霍奇森被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弄煩了,直指他就是個“假貨”,菲紐特也火了,宣佈再不和“這個男人”說話。但似乎雙方都咽不下這口氣,決定再來一個回合,所以,霍奇森又一次來到派普夫人府上,而菲紐特顯然也是有備而來,他帶來霍奇森已故表弟的口信。這一回,霍奇森從頭到尾默默地坐在椅子上,顯然受了震動。可是,還不夠折服他,霍奇森並不就此罷休。他使出偵探破案的手段,對派普夫人嚴密監視。監視包括跟蹤,檢查來往信件,搜尋社會關係。一個月的辛苦工作過去,事實證明了派普夫人的清白,卻也激怒了派普夫人,深感受到侮辱。與那些出身底層的靈媒不同——靈媒們往往是在市井社會,生活貧賤,意識混沌,境遇又使得他們言行舉止鄙俗粗陋,信譽度很低。而派普夫人卻是在中產階級,受過教育,具備良好的修養。事情就這麼一波三折,也應了中國人一句老話:不打不相識,最終,他們還是結成一對合作夥伴。在派普夫人,她也很期待有人來幫助她解開這個謎,那就是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古怪的稟賦。可以想象,這種稟賦並不是十分令人愉悅的,窺見那麼多陌生人的私密,不僅驚懼,還很憂傷。

無論之前還是之後,靈學研究都曾經和將要遭遇形形**的靈媒,可是沒有一個具有派普夫人高超而且穩定的通靈能力,從某種方面說,也許正是派普夫人的教養幫助了這種特異功能的持久。她沉靜,文雅,理性,實事求是,一點不神經質,而靈媒們免不了都是精神兮兮的。在對靈幻現象進行普查,幾乎必定無疑會遭受挫敗的過程中,因為有了派普夫人的存在,而鼓舞起沮喪的心情。無論有多少騙局將通往幽冥的道路阻隔,可是,派普夫人讓人相信,終還有一條通道傳來那渺渺世界的資訊,遊絲般的,一觸即滅,若明若暗,若即若離,維繫著和我們的聯絡。

靈魂與精神研究,在科學與倫理的動機之外,有沒有其他的需要呢?不知事實如此,還是出於本書寫作者個人的觀念,我們從《獵魂者》中,還看見這項研究事業更被一種私人化的情感經驗推動著,那就是親人亡故的傷痛。近在身畔的人忽然間不在了,令人難以接受。他們究竟去了哪裡?科學祛魅固然不錯,可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其實是面臨更大的虛無。就好比霍奇森在派普夫人的導靈菲紐特博士口中得到了故人的訊息,應該是會感到一些兒慰藉吧。這慰藉表明降神會也罷,通靈術也罷,並非完全無聊,除去滿足庸人的獵奇心,一定程度上還是有著感情的需要。那一個無數生命去往的彼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空間?又與此岸保持如何的關係?是存在的一個巨大黑洞。倘若能有絲毫,哪怕絲毫的資訊傳來,就可讓這邊所謂“活著”的人——不是嗎?倘若“死亡”不再是原有的概念,“活著”就不定是活著——所謂“活著”的人大約就可對“死亡”抱有比較樂觀的態度。尤其是當宗教不再能夠維繫生死之間的連貫性,神學被實證科學揭開了神秘面紗,科學能不能繼續前行,突破壁壘,開啟另一個通道,讓人遙望彼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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