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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家族 3 (1 / 2)

五、“我——”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裡,往往是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有時候,“我”這個人,相當耐人尋味。

《長夜》開局第一句:“事情的開始往往就預示著結局……那是我常聽人們引用的。”這一句類似《百年孤獨》著名的起句:“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是說命運的旨意,人只能隨波逐流。一股哀傷升起來,有什麼事情在無可拯救地往下走去,什麼事情呢?“它是一個愛情故事,我發誓——”這也是奇怪的,有什麼需要發誓的,誰又會懷疑,“我”急切所要辯護的是什麼?一種不幸的預感在逐漸加強。事情按著既定的路線進行——“我”在房產銷售廣告牌上看見“塔城”這名字,此時此刻,“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這是一個壞兆頭。可是,不是已經說過,事情不可逆轉,只能往下走了。然後,那位先知般的老人出場了——很微妙的,“我仍然能看到那位老人古怪的表情,儘管他從側面看我。”似乎是,無論時間還是空間,“我”都處在一個全視的角度看著事態的發生和發展,“我”究竟在哪裡?在已經發生過並且結束了的終局,那就是命運。可在敘述裡,一切尚未揭曉。老人的話,很像讖語,他告訴“我”,人們都叫“塔城”這地方為“吉卜賽營地”,傳聞說這裡曾是吉卜賽人的領地,後來吉卜賽人卻被趕走,走之前,下了咒語。從此,這地方就成了事故多發地帶,公路上汽車失事,採石場上石頭壓死人。離開老人,“我”又遇見一個黑頭髮高個子的老太婆,她也有著巫師般的表情。她的話更直接了,她說:“別與它有瓜葛,年輕人,聽我的,忘掉它。”她還替“我”看手相,手相顯示出凶兆——“如果你知道什麼對你有利的話,你現在就離開這兒——吉卜賽營地。”可是,當然,“我”沒聽她的,因為一切必將發生,或者是已經發生。

“我”——邁克爾•羅傑斯,二十二歲;精通汽車;去過愛爾蘭,在那裡養馬;差點兒和販毒集團沾上,又幸運地脫身;做過小旅館服務生,海濱救生員,推銷百科全書、吸塵器,等等。總之,“我”的生活是動盪的,而且,有一點危險。說白了,“我”是個窮小子,沒有好的出身,沒受過好的教育,也沒有好運氣。可是,這並不妨礙“我”有高尚的鑑賞力。“我”喜歡好東西,好品位的鞋,前衛的抽象畫,還有,有歷史感的老宅子——就和所有輕浮的年輕人一樣的臭毛病,不踏實,好高騖遠,精神不穩定,常有危機,但大多數人一旦走出這個年齡段,會安靜下來,接受生活的教育,矯正行為,歸入正常的人群。這類人中間,也會有馬普爾小姐所預言過的那種——“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當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將會遇到一個真正善良的姑娘。”似乎“我”正是那種人,因為機遇真的送給“我”一個好姑娘,埃利。

埃利是誰?是那一個階層的姑娘,可是,並非人們所以為的那麼幸福,而是“一個可憐的貴族小姐”——我們在哪裡聽說過這樣的說法?是在《馬普爾小姐探案》中的“看房人之謎”裡面,回頭的浪子哈瑞帶了新婚妻子歸來,馬普爾小姐對小新娘的印象是“可憐的富有的小姑娘”。這不是指某一個人,而是某一種型別。埃利雖然有錢,可卻是個孤兒,又是在那樣的階層,社會交往實際很有限。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女伴——格里塔,格里塔成了她的知己。像埃利這樣的女孩,多半是無能的,那麼,格里塔自會替她張羅一切。因為是在一個長篇的篇幅裡,埃利這個“可憐的貴族小姐”,就要比“看房人之謎”裡的那一個,內容要詳實許多,她很是讓“我”開了眼界。當“我”聽埃利說,她已經將吉卜賽營地買下來,不由十分驚訝——“溫柔而膽怯的埃利竟然談論這樣的商業買賣知識,並且對此充滿信心”。“我”不會懂得,在那樣的有產階級家庭裡,財政名詞就是投資、增值、減稅、信託資產,而不是柴米人家裡的水費、電費、菜錢、油錢。這些複雜的庶務其實是在抽象的智慧層面上進行,不是像底層的社會,一切奮鬥都是身體力行,在感官上印下深刻的烙痕,很快就遍體鱗傷。而埃利身心完好,她保持了性格的純良,她甚至比應當同病相憐的人更有同情心。這就是命運的不公平,它將什麼都給了一方,卻剝奪另一方。“我”走進埃利的世界,真正瞭解了富人的生活,它並不如“我”想象的那樣窮極奢華——“相反,一切都很單純”。因為什麼都不會阻止你去得到,所以你的佔有慾反而不強烈了。但是,“我”還需要學習,學習這種昂貴的“單純”。

現在應該來說說格里塔這個人了。度過蜜月旅行後,“我”和格里塔見面了。“我”說:“很高興終於見到你,格里塔。”這句話很微妙,這裡盡是微妙的東西。接著,埃利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如果不是格里塔,我們根本不可能結婚。”這一句誠實的感激將會奇怪地得到證明。之後,“我”與埃利有一段關於格里塔的對話,埃利問“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格里塔,“我”的回答很含糊,令埃利起疑,因為——“你對她說話時看也不看她的緣故”。當埃利瞞著“我”,去接來“我”的母親,一位為了兒子,拼命工作,幾乎磨穿十指的女人。母親看見了他們的生活,臨別前問起格里塔是誰,然後含蓄地說了一句:“已婚夫婦剛剛開始生活的時候最好單獨在一起。”他母親也是具有先知的能力,但不是出於巫術,而是經驗。

新婚的日子很幸福,可是,“我”無端地戰慄起來,“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埃利接過去說:“一隻鵝正在我的墳上走過,這才是原話,對嗎?”果然,是埃利的“墳”,而不是“我”的。埃利的死法與“看房人之謎”裡的“富有的可憐的小姑娘”一樣,墜馬身亡,同樣都是在詛咒的恐懼裡。“富有的可憐的小姑娘”是受看房人詛咒,埃利則是——那個黑頭髮高個子的女人,兩人同樣都是由某人指使,收某人的錢。我們可將“看房人之謎”看作是《長夜》的前身,但情形已經大變,兇手“我”比兇手哈瑞處境複雜得多,前面那一句起誓——“它是一個愛情故事”,是指“我”和格里塔,還是“我”和埃利?埃利曾經說過一句話,似乎木知木覺的人同時都是先知先覺,埃利的話總是無意間擊中事實——“彷彿你很愛我”,接下來是——“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我確實愛她。我本來應該愛她的,她那麼甜美。埃利,溫馨甜蜜。”可是,事情早已經決定了,不會有另外的可能,那是出於一個執著的意志,“我”一定要去做,而且已經做了,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可能除了我自己”。母親說:“我非常努力地想確保你平安無事。我失敗了。”“我”的回答是——“這不是您的錯。我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可是,“我”確實沒想到,會有一些意外發生,我說的意外不是指早有人看見過“我”和格里塔手挽手,完全像一對戀人,走在德國漢堡的大街上;我的意思是埃利——“格里塔根本無足輕重,甚至我那漂亮的房子也無足輕重,只有埃利……可埃利再也看不到我了。”

這就是作為罪犯自述中的“我”,他確實處境為難,從技術上看,難度在於如何保持懸念。“我”必須陳述現象,卻不能透露事實。這當然是不自然的,是一個明顯的騙局。可探案小說肯定是造假的藝術,不必像現實主義小說那麼認真地對自然性負責,它的真實只在於敘述本身的合理度,就是說,要組織周密,不能露馬腳。我想它的誠實原則是“我”可以不說,但不能說謊,而且,必須將敘述堅持到底。那麼,說什麼,就成為最微妙的事情。這是對故事趣味而言的說法,在另一方面,由於犯罪者的主觀身份,敘述裡必定具有更多心理的內容。波洛在《尼羅河上的慘案》裡說過,“兇手是需要想象力,偵探則尋找真相”,因此,罪犯的內心活動其實更復雜,這就與人性有涉了。《長夜》裡的“我”,其實也是《尼羅河上的慘案》的西蒙,可是,我們對西蒙瞭解得不多,而這裡,“我”的哀悼之情瀰漫了整個事件的首尾,令人痛楚。

《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裡的“我”,詹姆斯•謝潑德,一名鄉村醫生,中年,單身,和同樣單身的姐姐一起生活。他們居住的村子叫金艾博特,應當是與馬普爾小姐的聖瑪麗米德村差不多,離它最近的大城鎮是克蘭切斯特,距離是九英里。金艾博特通火車,就有火車站,一個小郵電所,兩個百貨公司。大多數人在年輕的時候去到外面世界打拼天下,餘下的人都已經上了歲數。在金艾博特村裡,有兩幢大宅子,也就是說,有兩戶人家稱得上淵源世家,一幢叫“金帕多克”,一幢叫“弗恩利大院”——後來的謀殺案事發現場。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鄉村醫生是接近牧師樣的人,牧師撫慰靈魂的困苦,醫生則解救肉身的疾痛——擔當起上帝的另一半職責。像聖瑪麗米德的海多克醫生,他曾經很通人情地給馬普爾小姐開出一副藥方,就是一樁謀殺案,他知道如何對付各種不同的病人。他在那小村子裡服務了一輩子,陪伴著村民度過生老病死,自己也從中獲得安寧。俄國屠格涅夫有一篇小說,《縣城的醫生》,寫一個少女在臨終時,抓住最後的時間愛上醫生,這就是那類活動在歐洲腹地的舊式的醫生,他們都已經超越治病的範疇,去對靈魂負責任了。但是,從另一方面看,鄉村醫生又是過著沉悶的生活,他們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收入有限,事業呢,倘若沒有虔誠的犧牲的觀念,就也談不上遠大。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裡的包法利醫生,在他夫人的眼睛裡,就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為了使自己的婚姻合乎夢想,包法利夫人不是嘗試著提升包法利先生,而是鼓動他去進行那場大膽又荒唐的手術,給客棧裡的馬伕矯治馬蹄足,結果當然是慘敗。在馬普爾小姐主持偵破的《命案目睹記》裡,罪犯就是鄉村醫生——這個醫生的生活裡,還有著少許浪漫經驗,他曾經和一個法國劇團的龍套演員戀愛,這段浪漫史從某種方面也說明鄉村醫生實在是缺乏機會的,這樁心血來潮式的婚姻為他種下了苦果,因為後來他遇到了一個正經的婚姻物件,品格高尚而又富有的繼承人埃瑪小姐。在金艾博特行醫的“我”,卻似乎更少機會,財運也不好,他做了一點小小的投機生意,西澳大利亞金礦股票,結果血本無歸。我相信他一直耐心地等待,時間在等待中流過。人到中年,生活還是原樣,和姐姐一同住著父母留下的舊宅,在村子及周邊地區行醫,出入於那些饒舌的女人和不得意的男人中間。他不像《長夜》裡那個年輕的“我”,充滿著野心,他已經走過人生的發軔階段,原先就沒什麼聲色,如今更加沉寂下來。他的自述相當平靜,難得流露心情,從這點看,他也是要比《長夜》裡的年輕人老練,到底是經歷過人生的人。他將自己藏得那麼深,但依然可靠地敘述了事實。當然,有一些事情他可以不說,用波洛的說法——波洛讀過他的記錄手稿之後,向他說——“我向你祝賀——為你的謙虛表示祝賀!”然後再說:“也為你的隱匿手法表示祝賀。”

他對自己的記述也是得意的,自認為值得表揚的地方有兩處,都是羅傑•艾克羅伊德被謀殺當晚的描寫。一處是他離開羅傑•艾克羅伊德的時候——“信是八點四十分送來的。我八點五十分離開了他,信仍然未讀。”他說:“這一切都是事實,但如果我在第一個句子後面加上幾點省略號,情況又會如何呢?是否有人對這十分鐘的空白時間裡我所做的事表示懷疑呢?”這是一處。第二處是謀殺現場被發現,管家去打電話報警時候,“我做了點我必須做的事。”他很為文稿中的謹慎措辭滿意。事實上,他真的很謙虛,這樣含蓄又誠實地敘述事實還有很多處。比如,一開篇,他從弗拉爾斯太太自殺的家中回來,在前廳脫衣帽時,他寫了這麼一句話:“我確實無法預料,但我有一種預感,震撼人心的時刻即將到來。”我敢說,在這個鄉村醫生平淡的一生中,“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可說是唯一的“震撼人心”。他記錄這樁謀殺案時,多少帶有著一種成就感,當然,沮喪的情緒偶有流露,雖只是一句兩句,但分量卻很沉重。比如謀殺案發生的次日早晨,聽到死者羅傑•艾克羅伊德先生的秘書雷蒙德用輕鬆的口氣談論案子,醫生不由感慨地寫道:“就我來說,我早就失去了從悲哀中迅速恢復愉快的能力”。這句話包含著人生的灰暗。

他的處境是要比《長夜》中那小子艱難得多,那小子敘述的重點在如何實施犯罪計劃,最後的暴露只是在一瞬間,這個難堪的時刻猝不及防地發生,然後結束。然而在鄉村醫生,這卻是漫長的過程。他在一夜之間便完成了謀殺計劃,餘下的,全是在對付波洛,可他鎮定自若。但是我想,當死者,羅傑•艾克羅伊德先生的侄女兒弗洛拉要求他引她晉拜新搬來的鄰居,就是大名鼎鼎的犯罪學家波洛先生,“我”,醫生,一定是面臨著一個極其尷尬的處境,但他依然很鎮靜。他以那種替對方著想的口氣說:“親愛的弗洛拉,你能肯定我們所需要的就是真相嗎?”這話裡含有的暗示是,真相是你弗洛拉不願意看到的,是你的表兄拉爾夫•佩頓犯下的事——醫生可是要比那小流氓狡猾得多,那傢伙是個壞料,天生的利己主義;而醫生是受過道德的教化,他的惡意裡積蓄著人生的失意感。他不像《長夜》裡那孩子,一心要追求幸福,雖然並不知道什麼才是幸福;醫生則已經斷定,他和幸福無緣。因此,他能夠如此平靜地犯罪。但是,有一點他控制得不夠好,就是他對案件過分的關切——波洛說:“你肯定是仁慈的上帝派來替代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我發現你跟我形影不離,總是在我身邊。”醫生的回答是:“你要知道,我這一生過的都是乏味守舊的生活,乾的都是平庸枯燥的瑣事。”這話不可不謂真情,醫生從未正面評價過自己的生活,只是言辭中流露出倦意,和《長夜》那小子多麼不同,那一個,壞也壞得生氣勃勃。整個過程中,只有一次,醫生突然情緒高漲,那是在麻將桌上——“這時我簡直無法抑制內心的興奮,我曾聽別人說起過天和——拿起牌就和了,但我從沒想到自己打牌也會天和。”據文中說,這種“天和”之說來自於“上海俱樂部”——那一定是英國殖民上海的上上世紀末及上世紀初,牌一上手就是一副完整的和局,這種機率極其之低,好比中頭彩。醫生如此欣喜,這個天降好運鼓舞了他,要知道,他可是個黴運的人!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醫生總是該做的都做了,卻總也不成。現在好了,老天終於顧恤到他了。

生活真的很艱難,在前一個階段,波洛總來找他談案子,當然也是他希望的,但這實在是一場考驗,考驗人的心理和頭腦。這也是波洛的方法之一,那就是談話。在《ABC謀殺案》裡,他說過:“透過反覆談論,多餘的細節就必定會呈現出來”,他還說:“對任何想藏匿的人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談話更危險”。所以,這就要格外的小心。波洛說:“與案件有關的人都隱瞞了一些東西。”醫生笑著問:“我也隱瞞了嗎?”波洛說:“我想你也有事瞞著。”“那麼是——”“有關佩頓這位年輕人的事,你是否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了呢?”這句話大有深意,字面上是醫生你僅是為“佩頓”掩飾嫌疑,底下——要知道,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波洛——底下的意思很可能是,醫生你到底對“佩頓這位年輕人”做了什麼手腳。對這個狡黠的問題,醫生“我”應付的也不壞,他做出一種有意掩飾窘狀的樣子,慌亂地轉移了話題,請波洛先生談談關於“爐火”意味著什麼,而波洛便也順水推舟放下了那個敏感的話題。這是在事情的前半段,波洛讓醫生充當了“華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而後半截——“我們便分道揚鑣,各幹各的事”,他不必和波洛搞腦子了,可情形卻似乎更加令人不安。波洛在做什麼呢?醫生只能在麻將桌上聽人談起一點波洛的動作,就在這時,得一副“天和”,命運開始青睞醫生。可這青睞的媚眼裡似乎又藏著陷阱,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沒有什麼能逃得過赫爾克里•波洛的眼睛”。醫生回顧所作所為,自己覺得計劃還是不錯的,當然有一些小紕漏,卻也於大局無礙,要是波洛不出現的話——醫生最後一句話是——“如果赫爾克里•波洛沒有隱退到這裡來種南瓜就好了。”這個鄉村醫生黯然無光的一生中,能與波洛交上手,哪怕是輸了,也雖敗猶榮。

由犯罪當事人主述案件過程,他們的性格便到了前臺,成為比客觀事實更重要的動機,這符合波洛,也符合馬普爾小姐的人性原則。他們都認為,人性的因素是犯罪的第一要件,誰又能比罪犯自己提供出更多隱秘的人性呢?但這確實是一個危險的敘事角度,它太大限度地使用了虛構的功能,多少有些筆走偏鋒,稍有不慎,就會穿幫,必須謹思密行,小心著來。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一類敘述只佔極少數,偶爾為之而已。

六、黃金時代

前邊我曾說過,我缺乏有關阿加莎•克里斯蒂個人的資料,從某一方面來說,我也並不以為十分需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本身,已自成一體,具備了起承轉合的過程。我就想,倘是以波洛、馬普爾小姐、貝雷斯福德夫婦為這個阿加莎•克里斯蒂家族裡的主要成員,那麼,是否可以認為,起源和歸結已經講述過了?現在,就要進入這家族最興隆的階段——黃金時代。這也是全劇的**,華彩篇章,這個華麗家族,在此走向全面的輝煌。我將那些最精彩的事蹟列於此,光芒四射。它們通常都有著精緻與和諧的圖案性,而在邏輯圖案的底下,則有著充沛的人性;是人性的運動規劃了圖案的經緯線,流利的線條又使人性煥發絢爛的色彩。圖案和人性在不同情景下處於不同位置。有時候,前者是顯性的,就是大偵探波洛天賦的本能,只消身子往後一仰,閉上眼睛,便可看見的對稱性、平衡感、合理的秩序,像拼圖一樣,每一塊就嵌在應該在的地方。還有時候,後者是顯學,好比波洛在《葬禮之後》裡說的:“由於這件事情裡證據不如人多——那麼我就得專門同人打交道。”最為極端的情形,我以為是《啤酒謀殺案》。案子發生在十六年前,十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當時的轟動煙消雲散,細節已經變成案卷裡的枯燥的文字,人的記憶對客觀事物總是不可靠的,然而感情卻有著強烈的滲透力,它洇染在某些看似無關的印象裡,可保持許久。這個案子,如何從塵封的記憶中重新挖掘出來真相,依憑的就是這個——感情。

當波洛接受當事人委託,著手調查這樁陳年積案,拜訪當時的被告律師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這位著名的王室法律顧問,記憶猶新的是他的委託人。“那個女人很有魅力”,她的情態在十六年後還能夠呼之欲出——“我甚至想判罪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她毫不畏懼,一點也不緊張,只想審判早一點結束。”他很遺憾地承認,她無疑就是兇手。原告律師,皇家法律顧問昆廷•福格當然更有理由認為被告有罪。他,當年胸懷抱負的小夥子,現如今已經長成為淡泊又固執的中年人,卻還對被告懷有深刻的印象,他至今相信——“卡羅琳•克雷爾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永遠忘不了她。”長期受僱於克雷爾家族,處理日常法律問題的“喬納森律師事務所”的書記員埃德蒙茲,一個謹慎的法律工作者,他承認沒有任何證據可為卡羅琳•克雷爾謀殺丈夫開脫,可是他說:“我崇拜克雷爾夫人。不管她幹了些什麼,她都是個淑女!”至於律師事務所的老闆,凱萊布•喬納森先生,一個老紳士,在他漫長的歲月裡攢足了人生經驗,是俗話“薑還是老的辣”裡的老薑,波洛和他才算得是搭上了話,只幾個來回,他就指出——“波洛先生,不過你像是對性格感興趣。”於是,他也有了談話的興趣。喬納森先生不像那幾位易動感情,那時他們還都是年輕人,他能夠保持冷靜,他描述卡羅琳在法庭上的表現是——“無法勝任為她安排的角色,她可不會演戲。”但當談起那個插足克雷爾夫婦,因而引起悲劇的謀殺案的模特兒埃爾莎•格里爾,老頭兒卻奇異地難以自禁,他沒有如通常那樣稱她作“無恥的爛貨”“狐狸精”“罪魁禍首”,而是懷了無限的感慨提到“青春”這個字眼。他說:“也許因為我老了,可是,波洛先生,我覺得年輕人沒有城府,有時把我感動得落淚。年輕人如此脆弱。如此放蕩不羈——如此地自以為是,如此慷慨,如此煞費苦心。”——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什麼痕跡都消失了,可人的情感依然是激越的。多麼主觀啊!可是這就是波洛要的,當他請菲利普•布萊克,事發時間的在場者之一,請他寫下當時的情景,菲利普•布萊克覺得多餘,警察的卷宗一定寫得更準確,波洛說:“我不想要簡單的事實。我要的是你所選取的事實。”喬納森那老頭兒,已經站在人生的末梢上了,也許對青春有特殊的偏愛,可就是這偏愛,著重向波洛指出了,青春不可小視。後來在梅雷迪思•布萊克的莊園裡,波洛看見了死者——艾米亞斯•克雷爾生命中最後一幅畫,畫的正是埃爾莎•格里爾。波洛果然注意到了“青春”的諸多屬性:“青春是原始的,是強壯的,是充滿力量的——是的,而且殘酷!還有——青春是脆弱的。”他甚至也提到“脆弱”這個詞。這個被喬納森老頭稱之為“朱麗葉”的女人,她的“羅密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死者不能復生,生者印象各異,事實上是重新塑造了一個他,但誰能說準,哪個他更真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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