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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家族 3 (2 / 2)

菲利普•布萊克,十六年來,已經成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染了生意人所有的臭毛病。但當提起克雷爾,他的好朋友,他一下子從造作的慵懶中抖擻起來,過往的激情又回到身上。他讓波洛看克雷爾的一幅玫瑰花,“色彩如此濃豔,甚至有些淫猥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畫玫瑰的人。”菲利普•布萊克說:“他的藝術,你知道,他總是熱愛藝術。是一種逃避。”梅雷迪思•布萊克——菲利普的哥哥,他們與死者一同長大,從小朋友到老朋友。和弟弟完全不同,梅雷迪思•布萊克是那種人們通常叫作“科學怪人”的人,對具體的庶務沒有興趣,而是沉浸於抽象世界。可是,也正是這種人,其實有著旁人不知,甚至自己也不自知的內心生活,是這種內心生活的經驗使他們更能想象別人的處境。他承認克雷爾是天才的同時,也看見“天才”的氣質對他身邊人的殘忍。梅雷迪思至今記著他如此狂妄地說道:“我在畫的這幅畫是我有史以來畫得最好的。告訴您,真不錯,而兩個嫉妒的爭吵不休的女人想要打擾——不,媽的,辦不到。”這一個男人使得他周圍的氣氛變得激動不安,你不知道他的真心在哪裡,當然,在繪畫,那麼就像梅雷迪思說的:“畫畫又不能當飯吃”,在生活裡,他的感情傾向於誰?或者,用更實惠的方式說,他更需要誰?人人都看見,妻子卡羅琳在了下風,埃爾莎氣焰高漲。波洛去訪問埃爾莎,埃爾莎為要證明克雷爾與她的感情,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交到他手裡——“看著他接住了她的寶貝,她是那麼自豪,又有點怯怯地,又急於知道他的評價。”她,埃爾莎,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信心。於是,信上那些狂熱的情話,忽然變得不堪一擊。那麼,克雷爾和卡羅琳如何呢?誰都看見他們爭吵,總是不忠、背叛的主題,互相說出刻毒的話來。可是,有意思的是卡羅琳的小妹妹安吉拉的家庭女教師威廉斯小姐的評價。這位威廉斯小姐也是屬於維多利亞時代的保守人物,由於終身未婚,獨立生活,又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她說起男人們,就像一個資本家說‘布林什維克’——像一個虔誠的共產主義者說‘資產階級’——像一個家庭主婦說‘蟑螂’。”她當然不會喜歡克雷爾先生的生活方式,然而她卻有足夠的理性來判斷事物。她看出克雷爾和卡羅琳其實情投意合,甚至因此而忽略孩子。用波洛的話,就是“更像是一對情人而不像是夫婦”。波洛承認自己被“性格問題迷住了”,由各種性格出發產生的情感,其實已經擺脫了事物的客觀性。現在,波洛就必須集合起所有這些人性的條件,重新結構起平衡協調的圖案,這圖案就是十六年前的真實情景。

和《啤酒謀殺案》相反,《ABC謀殺案》,是先有圖形,再有圖形底下的人性因素。波洛對這樁謀殺案評價很高,事情剛一露頭,他便敏感意識到,這就是他恭候已久的“超級罪案”——一封落款為ABC的信,通知波洛留意本月二十一日的安多弗。到這一天,蘇格蘭場果然傳來訊息,安多弗發生謀殺案,死者是個名叫阿謝爾的老太太,現場有一本《ABC鐵路指南》,正翻到去往安多弗時刻表那一頁。A字打頭的阿謝爾老太太;A字打頭的安多弗;還有《ABC鐵路指南》,這樣多的巧合顯然是一種有意的安排,以字母排列為秩序。由此類推,很可能還會有B字母打頭的第二起案件。果然,"ABC"的第二封信來了。信上指明的是貝克斯希爾海濱,本月二十五日。謀殺案如期而至,死者是年輕的女招待,姓巴納德,屍體底下有一本《ABC鐵路指南》,開啟的那頁正是去往貝克斯希爾的時刻表。"ABC"第三封信告訴道,徹斯頓那地方會發生些什麼。徹斯頓的死者是克拉克爵士,同樣有一本《ABC鐵路指南》。

A字打頭的阿謝爾老太太,開著一家菸紙店,貧寒度日。酗酒的丈夫為了索討酒錢,會說出殺人的氣話,可並不足以失態到要殺自己的老婆。阿謝爾太太清簡的一生裡結交下的社會關係一目瞭然,沒有誰是需要除掉她不可的。就是說,找不到殺人動機。死者的外甥女瑪麗說:“姨媽被人謀殺,真是天理不容。”這話樸素地指明瞭阿謝爾太太無辜的事實。B字打頭的貝克斯希爾的死者,那位年輕姑娘,在海濱的小茶餐廳工作,餐廳總共只兩名女招待,同事之間關係疏淡,家中有父母和姐姐,再有一個正相處著的男友唐納德•弗雷澤。這一對戀人經常爭吵,年輕人氣極了也許真會殺了她。可是,第二起案件就比第一起的情形複雜了,這個兇手應當也是第一起案件的作案人,也就是說,他必須能嵌得進“ABC”的序列中。那麼,唐納德•弗雷澤就明顯條件不夠了。用波洛的話,就是,“如果唐納德•弗雷澤得以脫離嫌疑,那倒要歸功於ABC狂躁的吹噓。”因此,當C字頭案件來到的時候,對於兇手的限制就更為苛刻了:他需要具有ABC三起案件的作案動機,而至少第一第二起案件裡,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動機。克羅姆警督判斷為:“這是種按字母順序進行的犯罪情結”。就好像做字謎遊戲,ABC自己不也是說,這是一場遊戲。蘇格蘭場召開會議時候,湯普森醫生不無輕佻地對波洛說:“看來像是從字母A到Z……我只是很有興趣想知道他想怎樣來處理字母X——可早在那之前,你就會抓住他的,在G或H的時候……”雖然不夠嚴肅,可湯普森醫生道出了這起連環兇殺案的形式。這種形式感意味著什麼?波洛說:“直到現在,所有的案子都是由我們從內部開始偵破,被害人的歷史總是關鍵所在,那些關鍵的地方則是‘誰能夠從死亡中得利?他會有些什麼機會來作案?’而在這裡……是個由外部而來的兇手。”這就是說,波洛也必須從外部出發,破除形式——“這件以字母順序而進行的謀殺案,會有其破綻之處。”必須要找到破綻,就是不均衡、不對稱的地方。

然後,D字打頭的案件發出預告了,地點在唐克斯特。可是在預定的時間,唐克斯特地區一家電影院裡,被殺的倒黴鬼,一個理髮師,名叫厄斯菲爾德,是E字母打頭。蘇格蘭場懷疑“可能是跳過了一個字母”。然而,死者的鄰座,一名男校校長,倒是D字母打頭——唐斯,基本可以斷定,兇手殺錯了人。以字母順序進行的謀殺案,嚴重變形了。回過頭去檢查這“外部”形式,這形式總是有著不夠勻稱的地方。死者的年齡、性別、社會階層都不同,這種隨機性和字母遞進的嚴格規律不怎麼相符;比如,對排序有如此愛好的兇手,應該更講究秩序井然,比如“安多弗”是A目錄的第一百五十五個地名,那麼B字母打頭的謀殺地點應該也是B目錄的第一百五十五,或者第一百五十六……可事實上這些地名沒有進一步的排序關係;比如,前兩樁謀殺案沒有明顯的動機,可是第三樁,C案件裡,克拉克家族卻隱藏著某一種可能成為動機的因素,就是死者卡邁克爾•克拉克是個鉅富,他的妻子則病入膏肓,遺產將歸兄弟富蘭克林•克拉克;再有,D字母打頭的謀殺看起來似乎是失了手,可是,也很像是,兇手對精確度不再關心,或者說,兇手打算結束遊戲了——這就是破綻。這些破綻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理性,波洛說的那句話:“那是一種向某些固定方向執行和工作的心思。”這“心思”的輪廓逐漸清楚起來,兇手浮出水面——這時候,就要讓性格分析派上用場了——膽大妄為的冒險愛好,四處漫遊的生活方式,富有條理的平面狀思維,男孩子心理:對鐵路的特殊興趣。這場謀殺構思得如此精緻,波洛禁不住讚歎:“遊戲萬歲!”

就在《ABC謀殺案》中,波洛和黑斯廷斯上尉聊天,關於理想的犯罪。換句話說,倘若讓波洛點菜,他將點什麼?波洛嚮往道:“會是個非常單純的犯罪,絲毫不帶錯綜複雜的罪行。是一宗平靜的家居生活的罪案——非常不帶有感**彩,極其隱秘。”黑斯廷斯上尉又問他如何算是隱秘,波洛就舉一個例子,四個人坐下來打橋牌,壁爐邊坐了個看牌的,然後,這人死了——他說的就是《牌中牌》。

事情就是這樣,謝塔納先生的客廳裡,洛裡墨夫人、羅伯茨醫生、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德斯帕德少校,四人一桌橋牌。謝塔納先生坐在壁爐前,忽發現,他被一柄寶石匕首刺死,這把匕首來自他自家的收藏櫃。兇手就在這四個人裡。每個人都起身離開過牌桌,取飲料,給壁爐添柴,拿鼻菸盒,做“明家”的繞過桌子看搭檔的牌——就是在中間某個當口,殺了謝塔納先生。動機似乎有的是,謝塔納先生如此令人厭惡:羅伯茨醫生覺得他狂妄傷人;洛裡墨夫人認為他生性惡毒;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害怕他,他看你的樣子就好像會吃了你;德斯帕德少校很簡單,他討厭他的體味——當然這些都不足以要去謀殺,可是誰又知道其中的隱情呢?像謝塔納先生這樣的神秘人物:身家來歷不明,過著豪富的生活,結交八方賓客,而且,似乎他掌握了所有人的隱私。問題是即便有了足夠的殺人動機,卻也未必殺得了。謀殺現場如此不具備謀殺條件——這就是波洛說的,“單純”,非常單純,單純到幾乎難以考慮動機,也就是《ABC謀殺案》中說的“歷史”,“誰能夠從死亡中得利”。需要考慮的僅只是,如何實施殺人計劃。***警監的注意力在各人離開牌桌的次數和時間長短,這是謀殺的外部根據,而波洛一貫重視內在的條件,他的問題是關於牌局。他依次詢問各位,總共打幾局牌;誰和誰搭檔;誰輸誰贏;個人牌風如何。他將四個人的記分表很寶貴地收攏起來,說從上面可以看出“人的個性”。比如,德斯帕斯少校字寫的很小,記上新的數字的同時就劃掉原來的,說明什麼——“他寧願一下子就搞清楚自己的處境”;洛裡墨夫人的字形很有品位,說明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羅伯茨醫生的字則“華麗且略顯輕浮”;安妮•梅雷迪思小姐的記錄沒有體現特別的風格。記分表還記錄了牌局的進展情況——第一盤,“平平淡淡,很快就結束了”;第二盤,由於是少校記分,邊記邊劃,看不出過程;第三盤,很精彩,雙方的分數都是高水準的,不過,羅伯茨醫生叫牌太高了;第四盤,羅伯茨醫生叫分比較低……波洛還登門請求當事人為他覆盤。洛裡墨夫人顯然對橋牌有驚人的記憶力,照了記分表,每一步都復出來,最為“驚險壯觀”的是第三輪,她與羅伯茨醫生搭檔,羅伯茨醫生的牌都叫得很高,忽然間還叫了一個大滿貫。夫人說:“他這樣叫真沒道理,但是出乎意料地我們卻打成了。”德斯帕德少校對橋牌沒太大的熱情,只是偶爾應景,所以請求他覆盤沒什麼收穫,但他也記得有一盤中,羅伯茨醫生叫牌叫得太高。羅伯茨醫生的回憶也不怎麼樣,但他一語道破波洛的用心:“你是說兇手在盤算著如何下手的時候,情緒肯定會有所變化,這種變化有可能從牌路上反映出來?”波洛承認了這一點。至於安妮•梅雷迪思小姐,波洛並沒有請她覆盤,也許是波洛心存偏見,認為這類“女伴”身份的人,沒有自由的個人生活,所以也不習慣昭示性格色彩。他倒是額外地出了一個小測驗題,就是前邊提過的挑選絲襪的測驗,針對她的品行。還是偏見,或者說是經驗作怪,認為對於某類人來說,品行比心理更有說服力。

這樁條件單純的謀殺案——“沒有指紋,沒有可供調查的檔案,甚至沒有一片紙頭,只有這四個人……還有那幾張記分表”,偵破的手段不得不也變得單純,主要是記分表,這有些類似現代科學的測謊儀。記分表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千五百的超高分,有人叫了“大滿貫”——“橋牌中最扣人心絃的莫過於‘大滿貫’了”,在這抓人的幾分鐘裡,也許,事實上果真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單純至致的《牌中牌》相對,《尼羅河上的慘案》則是頂級繁華,所有的配置都超乎尋常的華麗,光芒四射。

首先是人物,都是身份顯赫,這合波洛的口味。像《ABC謀殺案》,倘不是精緻的鎖鏈形犯罪,單單第一起,安多弗一名開菸紙店老太婆被謀殺,波洛是會掃興的。而這裡,人都是一線名牌:鉅額財產的美麗的繼承人,林內特•裡奇韋小姐,攜同她的新郎,來自平民階層的賽蒙•多伊爾,他的英俊漂亮完全配得上林內特,而他的貧寒和林內特的富有從某種含義上也是相匹配的一對,再有,他們神速的婚姻更加強了傳奇性;何況,其中還有一個被拋棄的角色,以不幸映照他們的幸福,順便說一聲,這個角色,傑奎琳•德•貝爾福特也來了;沒落世家的阿勒頓太太,是帶著她的兒子蒂姆,一個生過肺結核,據說以“寫作”為消遣的年輕人,看得出,他們母子相處和諧;相反,著名色情小說家奧特波恩夫人和她的女兒羅莎莉關係緊張;有錢的老處女範•斯凱勒小姐,聲勢頗大地攜有兩名隨行人員,一個是略微年輕的老處女,女伴鮑爾斯小姐,另一名是貧窮的表妹,渴望出來見世面的年輕的科妮莉亞;義大利考古學家裡克蒂先生,卻奇怪地收到一份關於蔬菜的電報,報告土豆、朝鮮薊、韭菜的行情;弗格森先生,極其憎惡資產階級,看上去像工黨成員,事實上,卻也可能是一名爵爺,他在牛津大學讀過書,大學是自由主義思想傳播最甚的地方,而且,民主理想總是選擇貴族青年,因他們不愁吃穿;大英帝國的軍事要人雷斯上校;銀行事務所的“安德魯大叔”;貝斯納醫生;當然,還有大偵探波洛先生。

和顯赫身份相配,他們都具有色彩鮮明的性格。林內特不可能具備別種性格了,金錢和魅力使她成了“要什麼有什麼的林內特•裡奇韋”,所以,她只能是那種人——“不可抗拒”。可是,有時候,比如當波洛用一個長者的態度告誡她,她擁有的太多,應該學會寬厚待人,林內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單純樸實——近乎淒涼可憐”,她說:“我一直想做到這些”。那麼賽蒙的性格呢,似乎很微妙,謙遜的科妮莉亞的眼睛裡,他是一個虔誠的丈夫,“簡直崇拜她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在林內特的光輝之下,賽蒙真的很難有什麼性格,就是一個交了鴻運的窮小子,於是,他對波洛發的那通牢騷:“他不想感到被人佔有,肉體和靈魂全部被佔有。這就是該詛咒的要佔有別人的態度!”說起來是針對舊情人傑奎琳,但放在“不可抗拒”的林內特身上似乎更合適。性格最強烈的自然是傑奎琳了,在她這樣不利的處境裡,是需要有超常的意志力來支援的,而且需要有強大的動機,這兩點都證明傑奎琳擁有著巨大的能量,就像《安娜•卡列尼娜》,安娜臥軌自殺之後,渥倫斯基的母親說的話:“這種不要命的熱情算什麼呢?”波洛早知道這種能量的危險,他一直企圖制止這個,他先勸她審時度勢,“須知覆水難收。痛苦挽回不了過去”,再勸她從善如流,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可這些說教在傑奎琳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小說家奧特波恩夫人自然有著藝術家誇張的個性,可是似乎也過於強調了些,近乎失態;女兒羅莎莉又偏巧格外的敏感,常常為之感到害臊,在這個嬌弱的年齡裡,很容易受傷,她已經養成易怒的脾氣,對什麼都不滿意,不過看起來,蒂姆對她頗有好感。一無所有的科妮莉亞卻是最快樂的人,因為將自己看得很低,所以很知足,貝斯納醫生說得很好,沒有“飢餓感”,“灰姑娘”式的運氣一般都是選擇這樣的姑娘,這次也不例外,弗格森先生向她求了婚。阿勒頓太太由於家道中落,手頭拮据,但因有良好的教養,所以她保持了理性,能夠明辨是非,她甚至有足夠的智慧和波洛對話,討論謀殺——波洛的觀點是無論動機如何,謀殺總是不對的,“主宰生死是仁慈的上帝的事情”;阿勒頓太太說:“上帝還是要挑選自己的工具”;當波洛指出這想法的危險性,她為談話作了一個幽默的總結:“這次交談之後,我將懷疑是否還能留下什麼人活著!”……卡納克號遊輪便攜著這一船人,在尼羅河上啟航了。

這一時刻,使我想起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英國電影《印度之行》。為去往山洞,手忙腳亂地準備多日,終於停當,深夜登上火車,到站天已薄亮,上了駱駝,再向山洞進發。一列駝隊蟻似的走在巖壁之下,走入吉凶叵測的命運,氣氛陡然肅穆起來。卡納克號遊輪行走在暗淡的尼羅河上,兩岸是巨大的石塊和圮頹的房屋,古老的水道總是這樣,時間積壓太多,就好像有幽靈出沒。船上的人和故事都顯得太新,也太光鮮,猶如旅途中登岸參觀寺廟的時候,林內特站在古代埃及君王拉美西斯的雕像底下,仰著臉——阿加莎•克里斯蒂寫道:“這是一張代表新文明的臉孔,聰明、好奇,不為歷史的遺蹟所動心。”倒是“灰姑娘”科妮莉亞更瞭解自己的處境,她說:“啊,波洛先生,多美啊!我是說它們這麼大,這麼安靜,看到它們會使人感到自己多麼渺小,就像一個小蟲……”這其實就是卡納克號的處境,它無依無傍地走在幾千年的河道里,已經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可船上人渾然不覺,只有波洛——我說過,波洛帶有先知的成分,他悲觀地祈禱:“上帝保佑我們平安到達謝拉爾。”

在愛情、財富、珠寶、爵號、埃及文明、國際恐怖事件……奢華的輝映之下,其實還存在著一種極為淳樸的案件,比如,《遲來的報復》,那是由聖瑪麗米德村的馬普爾小姐偵破的。馬普爾小姐際遇的總是這類淳樸的案件,這和她的天性有關,更和聖瑪麗米德的傳統有關。那裡面,大約有著一種萬變不離其宗的性質,看起來像是靜止固守的,但事實上呢,大千世界總也跳不出它的方寸之間。《遲來的報復》也是關於一種危險的人性,可是絕不像傑奎琳那樣有聲色、輝煌和響亮,這一種人性要家常得多,屬於平庸的生活裡的常情。這也很合馬普爾小姐的口味,她不像波洛那樣喜好奢華。在她維多利亞式的眼睛裡,波洛的品味多少有些“口重”了。換一個說法,馬普爾小姐趣味老派。

馬普爾小姐在聖瑪麗米德的新住宅區散步,不小心絆倒了,一個熱情的女人照料了她——扶她進門,端上茶點,自來熟地說了自己的故事給她聽。這女人,希瑟,使馬普爾小姐想起了一個人,希瑟說:“希望她是個好人。”馬普爾小姐的回答是肯定的:“善良,健康,充滿活力。”希瑟又問,她會不會有缺點,因為她,希瑟,也有缺點。對一個與自己相象的人,總會有好奇心,就像人喜歡照鏡子一樣。馬普爾小姐誠實地回答道:“是的,阿利森——就是那個女人——阿利森總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觀點,以至於她總是看不到事情在別人那兒會怎麼樣,或者可能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影響。”希瑟又饒有興趣地問:“您那位朋友現在在做什麼?”馬普爾小姐說:“她死了。”這有些令人掃興,可是誰也不會就此以為,這樣的平凡的性情,會導致什麼真正的悲劇發生。沒想到,馬普爾小姐一語成讖。就在聖瑪麗米德的新居民電影明星瑪麗娜•格雷格宅邸裡的招待會上,希瑟,在這位她從少女時代膜拜至今的影星跟前,藥物中毒死去。她們正在聊著天呢!就像所有崇拜與被崇拜的人之間,一方是熱情的稱頌,另一方耐住性子,於是多少是陳式化的謙遜和感謝。兩邊的情感很難說是相等的,可是影迷是不會在意這個的,他們總是急不可待地要將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從某一方面來說,影迷是比明星更加自我為中心的人——對這類人,馬普爾小姐還是以那個“阿利森”做樣本,一個“阿利森”足夠了,她不需要太多的材料,無論是多麼新鮮時尚的材料,她倒寧可要老舊的材料,老舊的似乎更結實耐用,因為更加本質。馬普爾小姐對“阿利森”式的人性——說起來,這只是一種膚淺的人性,可是不妨礙作出深刻的認識——“她是這種人:告訴你她們做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她們從來不提起別人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生活就像一條平行軌道——”可是她們當然不是“自私自利”,馬普爾小姐已經解釋過了,她們只是嚴重地不關心外界,甚至不關心自身的安危。所以,馬普爾小姐認為,希瑟一定是一頭撞進了一件危險的事,而毫無覺察。那又是一件什麼樣的危險事情呢?在場的人都看見她喋喋不休地在講述那個老掉牙的故事,就是多年前,她如何偷偷從病床上爬起來,在出了疹子的臉上撲了粉,去見瑪麗娜•格雷格,而瑪麗娜•格雷格卻並沒有聽進去,她的眼光被別的東西吸引了——瑪麗娜•格雷格的目光越過希瑟的肩膀,對著牆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個聖女舉著一個嬰兒。馬普爾小姐在這個細節上停留了一會兒:“我不明白一幅畫會讓她有那樣的表情”,班特里太太補充了一句:“特別是因為她一定每天都能看見它。”然而,當時的場面如此熱鬧,人來人往,她也許只是在看一個過路的人。在畫底下的樓梯平臺上站著的人,至少有八個:市長和夫人,倫敦攝影師,農場主和老婆,美國影星,等等。馬普爾小姐的見識依然是淳樸的:“明顯的懷疑物件老是很正確。”但是她確實還不知道誰是“明顯的”,只是有一些令人注目的細節,比如瑪麗娜•格雷格的目光,目光所朝向的畫,畫上的孩子——也許是婦道人家,總是對孩子、妊娠這類事有興趣。這位影星身邊果然有些關於孩子的軼事給人嚼舌頭,她唯一的一次生育失敗了,生下的是一個低能兒,一直寄養在美國療養院裡。之後,她還領養過兩兒一女,但都草草收尾,很快被打發開。總之,她在孩子的事情上不夠順遂。關於育兒,馬普爾小姐和所有的鄉下老太太一樣,有著些瑣碎的常識,家中備有大眾醫學的手冊。我想,尤其是在傳染病學方面的知識,從科學昌明的維多利亞時代過來的老太太,一定有許多可炫耀的資本。馬普爾小姐終於想到,“風疹”。“風疹”特別容易傳染,特別是懷孕四個月的婦女,不幸染上的話,就可能生下畸形兒。而所有事發在場的人全都聽見了希瑟的故事,帶了風疹勇敢前往拜見瑪麗娜•格雷格。瑪麗娜•格雷格渴望做母親,就像任何一個鄉村婦女,無論她多麼美麗、聰明、才華橫溢、星運亨通,心,總是淳樸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令人目眩的謀殺案,其實都是由這些簡樸的理由生髮的。還是那個說法,她就像編織毛線活兒的女工,憑著簡單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針法——於是,雜樹生花,萬樹千樹。

2005年5月29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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