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沒話搭話地問:“羅小姐,您在哪兒上學呀?”
“燕京大學,正讀一年級呢,不過,恐怕快上不成了。日本人已經逼近華北,咱們要是再不抵抗,可真要當亡國奴了。同學們都說,華北之大,卻放不下一張課桌。”羅夢雲的神態顯得很憂鬱。
文三兒不以為然地說:“嗨!日本人怎麼了?他來他的,咱過咱的,您該讀書還讀書,我該拉車還拉車,甭搭理他們。”
羅夢雲嘆了口氣道:“哪有這麼簡單,要是國家都沒了,我們還能安心過日子嗎?文大哥,我真羨慕你是個男人,一旦戰爭爆發你還能拿起槍來保衛國家,我們女人一到這時就沒用了。”
文三兒笑道:“羅小姐,您饒了我吧,我一臭拉車的管不了國家大事,就知道吃飽不餓頂什麼都強。”
羅夢雲有些惱怒:“好好好,文大哥,您還是踏踏實實喝茶吧,我不跟你說了……唉,這就是我的同胞啊……”
羅夢雲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正是充滿浪漫與幻想的年齡,她穿著一身淺藍色的細布旗袍,留著女學生時尚的齊耳短髮,俊俏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嫵媚,她有種天然的風韻,舉手投足間都帶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大家氣度。文三兒當然看不懂這些,但他是個男人,對美貌女人有著與生俱來的鑑賞力,他只覺得羅小姐就像畫兒中的美人兒,只是看得而動不得。這種美人兒就像名貴的瓷器,碰一下就會碎,就算哪個男人娶了羅夢雲,也只能弄個佛龕給供著,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享用羅夢雲。
文三兒喝著涼茶偷偷打量著羅夢雲,雖說知道自己這輩子沒戲,但還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文三兒認為,漂亮娘們兒和二鍋頭差不多,都是給男人提神的東西,所不同的是,二鍋頭得喝下去才有感覺,而漂亮娘們兒看一眼都會使男人渾身較勁。
在客廳裡,羅教授和陳掌櫃沒有過多的寒暄,羅教授示意陳掌櫃展開畫幅,陳掌櫃照辦。羅教授一聲不吭地用放大鏡仔細研究了一番,然後摘下眼鏡仰頭閉目沉思起來。陳掌櫃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他開口。
羅教授沉吟良久,終於開口了:“陳先生,這幅《蘭竹圖》可算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嘍,我不問你是多少錢收購的,這是你的商業秘密。我要說的是,哪怕是一千元購進,也算是撿了個便宜,這幅《蘭竹圖》的確很難得,陳先生,我恭喜你。”羅教授點燃了一支雪茄。
陳掌櫃喜形於色道:“羅先生是行裡的泰斗,說話自然是一言九鼎,這我就放心了,陳某才疏學淺,孤陋寡聞,和先生相比,我只算個俗人。請先生賜教,據我所知,當時江南名家如雲,唐寅、米萬鍾、藍瑛、文徵明哪個不是如雷震耳?去年琉璃廠‘翠雲軒’一幅藍瑛的《石荷圖》不過是賣了大洋兩千元,而馬湘蘭只是個歌妓,就算名列‘秦淮八豔’之一,也不能和那些大師級畫家相比吧。另外,這幅《蘭竹圖》的合作者王稚登是何許人也?我還沒來得及查。”
羅教授顯然對《蘭竹圖》愛不釋手,他把雪茄放在一邊,又拿起放大鏡研究起畫上的印文來,他一邊鑑賞一邊回答:“你這倒問到點子上了。宋美齡女士若不是嫁給蔣委員長,恐怕她一生都是個普通女人,你看中國歷史上的著名女人哪個不是靠男人出的名?就連武則天也不例外。馬湘蘭本名馬守真,字玄兒,因祖籍湘南,又酷愛蘭花,所以常在畫幅中題名‘湘蘭子’,所寫的兩卷詩集,也命名為《湘蘭集》,因而人們稱她為馬湘蘭,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馬湘蘭的情人就是王稚登,相傳王稚登四歲能作對,六歲善寫擘窠大字,十歲能吟詩作賦,長大後更是才華橫溢。嘉靖末年他遊仕到京師,成為大學士袁煒的賓客,後來京都大學士趙志皋還舉薦王稚登參加編修國史的工作。此人是江南名士,和馬湘蘭的一段戀情在明末清初被傳為佳話。南京的秦淮河哪個朝代不出美女?比‘秦淮八豔’有魅力的女人恐怕不在少數,為什麼唯獨‘秦淮八豔’留名青史?我看還是因為男人,陳圓圓先是和田畹相好,後來又跟了吳三桂,而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鬧得連中國歷史的走向都為之改變。柳如是先戀陳子龍後愛錢謙益,李香君為侯方域血濺桃花扇,董小宛是冒闢疆的情人,剩下的幾位女士愛上的都是名人,卞玉京和吳梅村、寇白門和朱國弼、顧眉生和龔定山。你看看,錢謙益是東林黨領袖之一,明末文壇盟主,開創一代清詩之風氣;冒闢疆和侯方域列名‘復社四公子’;吳梅村的《圓圓曲》名傳四海……這些男人在當時哪個不是聞名遐邇的人物?沒有他們哪裡還有‘秦淮八豔’?”
陳掌櫃聽得點頭稱是。
“說到馬湘蘭,她雖然談不上是詩畫名家,但她的蘭花圖和蘭花詩卻堪稱一絕,是當時文人雅士爭相收藏的寵物。馬湘蘭之所以能把蘭花描繪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全賴於她的愛蘭、知蘭。她將院宅裡種滿各色蘭花,日日勤加灌護,憑著自己的蘭心蕙質,能深悟蘭花清靈清雅的氣韻,所以才能將蘭花的品態展現於畫箋和詩箋上。一個煙花女子,能有此等才氣,殊為難得啊,雖為歌妓,其繪畫才能在中國畫史上屬可圈可點之列。”
羅教授談得興起,還吟了一闋馬湘蘭所作的《蝶戀花》:
陣陣殘花紅作雨,人在高樓,綠水斜陽暮,新燕營巢導舊壘,湘煙剪破來時路,腸斷蕭郎紙上句!三月鶯花,撩亂無心緒,默默此情誰共語?暗香飄向羅裙去!
羅教授談興正濃,陳掌櫃卻懶得再聽了,他不大關心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關心的是這幅畫兒的價值,既然“翠雲軒”售出藍瑛的《石荷圖》是大洋兩千元,那這幅《蘭竹圖》也不能低於一千五百元。馬湘蘭和藍瑛當屬同時代畫家,雖然在中國畫史上馬湘蘭沒有藍瑛名氣大,但馬湘蘭的特殊身份卻是個大賣點,對於某些有特殊嗜好的收藏家來說,十個文徵明也比不上一個秦淮歌妓。陳掌櫃琢磨,他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現在需要防備的倒是這個羅教授,他太瞭解這個羅教授了,此人極易衝動,他看上的東西是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弄到手。問題是,在陳掌櫃眼裡,羅教授早就離傾家蕩產不遠了,一個每到月底就要借錢吃飯的人,無論如何不該再有別的奢望。羅教授每月掙二百五十塊大洋,一般人聽著能嚇一跳,可外人哪知道,羅教授上個月買了塊田黃石就花了二百塊大洋,這麼個造法,別說是每月二百五十塊,就是兩千五百塊也剩不下。再說了,陳掌櫃平時在文物鑑定方面沒少請羅教授幫忙,彼此間都有個面子,熟人之間談生意是最尷尬的,開價低了自己吃虧,開價高了又傷面子,陳掌櫃寧可和洋人做生意也不願和熟人做。
陳掌櫃估計得沒錯,羅教授滔滔不絕地評論完馬湘蘭,就開始提起這幅畫兒的出讓問題:“陳老闆,這幅《蘭竹圖》我非常喜歡,您能讓給我嗎?價格可以商量。”
陳掌櫃做出推心置腹的表情:“羅先生,不瞞您說,我也真喜歡這幅畫兒,賣主兒一開口就是一千五百大洋,少一個子兒不賣。這年頭兒字畫生意不好做,小店有一個月沒開張了,櫃上的流動資金不多,我考慮再三還是一咬牙買了下來,現錢不夠還向朋友借了些。羅先生,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幅畫兒我暫時還不想賣,您看是不是這樣,關於出讓的事兒咱們過些日子再說。”
羅教授有些吃驚:“購進就是一千五百大洋?貴了,太貴了,董其昌的作品也不過如此……”
“說的是呢,我也覺得貴了,可誰讓我喜歡呢,您羅先生當年為一幅石濤的《梅竹圖》,不是還把宅子賣了嗎?”
“這倒也是,藝術品本來就是無價的,賣主兒說多少就是多少,不過……陳老闆,憑你我的交情,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想轉讓這幅《蘭竹圖》,請第一個通知我。”
“這是自然,您放心,我的羅大教授……”陳掌櫃忙不迭地應著。
[1]
野鷹被捕獲後,主人為了使其馴服,要連續幾天幾夜對鷹實施騷擾,使鷹不能睡覺,謂之“熬鷹”。經過約一個星期的熬馴,野鷹便被馴服,可以按主人指令起飛捕捉野兔等獵物,將獵物叼回後交給主人,沒有主人指令,鷹絕不染指獵物。
[2]
愛新覺羅·溥侗(1877—1950),字後齋,號西園,別署紅豆館主,父載治,乃乾隆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曾孫,過繼於道光長子隱志郡王為嗣,世襲鎮國將軍、輔國公,兼理民政部總理大臣。自幼鑽研琴、棋、書、畫,收藏金石、碑帖,精於治印,酷愛劇藝,特別對崑曲、京劇更為愛好。愛新覺羅·溥侗為民國時期名流,世人尊稱“侗五爺”。
[3]
“棒槌”為北方方言,意為容易受騙的人,或叫“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