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旗和德子傻眼了,他們哪知道馬湘蘭是誰,白連旗從畫兒的落款上只看出個“馬”字,“湘蘭”二字還是聽陳掌櫃說的。白連旗有點兒慌了,他心說這可能不是什麼古畫兒,鬧不好這馬湘蘭興許是祖上哪位姨太太,在家閒得難受隨手塗上幾筆,讓自個兒當成了名畫,要是這樣,笑話可就鬧大啦。不過白連旗的腦子也不慢,他以攻為守地回答:“掌櫃的,這確實是我家的祖傳之物,馬湘蘭就算再沒有名氣,可年頭兒擺在這兒,您看這畫兒的紙品,沒個幾百年到不了這份兒上,古物值錢就值在這個‘古’上,說句不好聽的,夜壺不值錢吧?可要真是唐朝的夜壺,那就成寶貝了,為什麼?就因為年頭兒擺在這兒。”
陳掌櫃笑眯眯地說:“這位爺,此言差矣。若是單看紙品,這倒好辦,回頭您給我一張宣紙,我出去溜達一圈兒,還甭出琉璃廠,有個倆鐘頭工夫,我就能給您拿回一張北宋的紙,要是趕上眼神兒差點兒的主兒,給當成五代的紙也說不定。這麼跟您說吧,琉璃廠靠做舊吃飯的人多了去啦,您想把舊的整成新的他沒那本事,可想把新的給整舊了那是順手的事兒。”
德子有些煩了,他不大習慣這種鬥心眼兒的活兒,繞來繞去地讓人一腦袋霧水,他直截了當地說:“掌櫃的,您痛快點兒,要不要您一句話,要您就開價兒,不要……您家有茅房沒?我正鬧肚子呢,就拿這畫兒擦屁股去得啦。”
饒是陳掌櫃老謀深算,也被德子這句話給噎在那兒了。他繞來繞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壓價兒,因為他認準了這兩位是個“棒槌”[3]
,能少給點兒就少給點兒,這是做買賣的規矩。誰知德子還是個“二桿子”,對這個“二桿子”可得留神,此類人頭腦簡單,耐性差,腦袋一熱敢把自家房子點了,就別說用這畫兒擦屁股了。陳掌櫃也不繞了,他索性開出價碼:“這樣吧,我出五十塊大洋,只當是賭一把,這要真是幅古畫兒我算撈著了,要是假的我認賠,二位爺要是願意,咱們現在就成交。”
“一口價兒,一百大洋,少一個子兒我不賣。”白連旗在作最後的努力,但語氣已經不很堅決。說實話,以他現在的處境,別說是五十塊大洋,就算是十塊大洋也夠有誘惑力的。
陳掌櫃可不想慣他這毛病:“二位爺,既然價格談不攏就算了,我也是有一搭沒一搭,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件事咱們只當沒發生,就讓它過去了,二位喝茶,要不讓夥計帶你們在鋪子裡轉轉?”
若論動心眼兒,白連旗哪是陳掌櫃的對手,只一招兒就敗下陣來,他站起身向陳掌櫃拱拱手道:“掌櫃的,您厲害,我算看出來了,咱們就算再談倆鐘頭,我白連旗也甭想在您這兒討半點兒便宜,好吧,就按您說的價兒成交……”
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電話局業務很慘淡,偌大個北平市,電話使用者不過兩千,就說琉璃廠吧,經營古玩字畫的鋪子少說有幾百家,可裝上電話的不過幾十家。不過這並不妨礙資訊的傳播,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嘴巴的傳播速度比電話還快。上午“聚寶閣”收購了一幅古畫兒,不到下午,這訊息就傳遍了整個琉璃廠,在傳播過程中還出現了若干個版本,有的人說:“聚寶閣”收購的古畫兒是唐朝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有的人馬上駁斥:不對,是北宋米芾的《天降時雨圖》……陳掌櫃對此一概不作任何解釋。
文三兒這頓打倒沒白挨,至少換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份。連陳掌櫃聽完老侯的彙報都有點兒傻了,本來他已經決定打發文三兒回車行,這會兒居然也改變了主意。想不到這平時不起眼的文三兒居然是“南城彪爺”的把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陳掌櫃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和黑道兒素無來往,可大名鼎鼎的“三合幫”也早已如雷貫耳,那個幫主彪爺更是個惹不起的人物。遠的不說,就說南城的八大胡同,敢在八大胡同開窯子的業主哪個是好惹的主兒?若不是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早讓人把買賣砸了,可要是彪爺在八大胡同一露面,哪個老闆也不敢收他的錢,彪爺逛他的窯子是給他臉呢,要不去逛倒是麻煩了,不出三天他的買賣就得讓人砸嘍。聽說彪爺的煙土買賣做得很大,北平的大煙客們都知道,上好的雲土都是來自“三合幫”控制的進貨渠道,但凡有本事控制煙土銷售的人,沒點兒道行還真不成。
陳掌櫃一聽說文三兒和彪爺有關係,心裡是憂喜參半。喜的是有文三兒在,今後在南城地面兒上要有什麼難以擺平的事,可以透過文三兒藉助彪爺的面子去擺平;憂的是,眼下該拿文三兒怎麼辦。當然,讓他走人的事是不能再提了,問題是再讓文三兒拉車是否合適,會不會因此而得罪彪爺?話又說回來,文三兒不拉車又能幹什麼?總不能讓他去“聚寶閣”當經理吧?這小子賊眉鼠眼往店裡一戳,還不把“聚寶閣”近百年的老字號給毀了?陳掌櫃思來想去,決定採取無為而治的辦法,見了文三兒什麼也不提,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他見了文三兒只是和顏悅色地囑咐了一句:“文三兒啊,以後再出門兒和我打個招呼,現在咱們去羅教授家,快走吧,已經有點兒晚了……”
在去羅教授家的路上,陳掌櫃還在想,今後再不能像訓孫子那樣數落文三兒了,數落他就是數落彪爺,那不是找不自在嗎?今後他文三兒願拉車就拉,不願拉就隨他去,反正錢照付就是。
羅雲軒教授每月的工資有二百五十塊大洋,這麼高的收入足夠讓他每天去六國飯店吃西餐大菜了,可事實上羅教授的日子一直過得捉襟見肘,每到月底還經常向同事借錢,不然家裡就揭不開鍋了。同事們都知道,這位老夫子純屬自己折騰的,他是個文物迷,喜歡古玩字畫、金石玉器、鐘鼎彝尊……這麼說吧,只要算是文物類的東西,他沒有不喜歡的。別人鑑賞古玩都有所偏重,或瓷器或字畫,或青銅器或金石,可羅教授沒有偏重,他對所有的文物都一視同仁,見一個愛一個,凡是他看中的東西,傾家蕩產也要搞到手。
對文物痴迷到這種程度就很容易使人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了。
陳掌櫃和羅教授是老熟人,羅教授隔三岔五就到“聚寶閣”轉轉,喝杯茶,和陳掌櫃聊聊古玩行裡的逸事,順便鑑賞一下陳掌櫃收藏的古碑拓片和田黃石、雞血石。陳掌櫃每收進一件文物,都要請羅教授第一個鑑賞,對羅教授的文史知識和鑑賞力,他向來是佩服的。
這次“聚寶閣”收進馬湘蘭的《蘭竹圖》,肯定要請羅教授先過目。
羅教授是個經常搬家的人,去年他還住在東城史家衚衕的一座蠻氣派的四合院裡,今年年初他又搬到了西四二條的一座普通小院裡,比起以前那處宅院來顯得很寒酸。陳掌櫃認識羅教授有二十年,太瞭解這位老夫子了,他在一處新宅里居住就從沒超過兩年,總是剛剛購得一處宅院又毫不猶豫地賣掉,其原因不過是偶爾看上某個古玩。
文三兒上前敲響院門,開門的是羅教授的女兒羅夢雲,羅夢雲很有禮貌地向陳掌櫃鞠了個躬道:“陳先生請進,我父親在客廳裡等您。”
陳掌櫃對文三兒吩咐道:“你在門口等我。”然後走進院子。
文三兒答應著準備退到院門外,卻被羅夢雲攔住了:“這位大哥,您也進來喝杯茶吧。”
文三兒客氣道:“不用啦,羅小姐,我在院外等著就行。”
羅夢雲堅持著:“天兒太熱,院子裡葡萄架底下很涼快,您還是進院等吧。”
文三兒也就不再客氣,他跟羅夢雲走進院子。
羅夢雲給文三兒端來一杯涼茶,然後拿起剪枝剪一邊為葡萄藤剪枝,一邊問道:“您貴姓?”
文三兒慌忙站起來:“哎喲,您太客氣啦,免貴,姓文。”
“那我以後叫您文大哥。”
“羅小姐,您千萬別這麼叫,咱是一粗人,小姐是金枝玉葉,您叫我文三兒就成。”
“文大哥,您別這麼說,我是個學生,您是人力車伕,雖然身份不同,但我們的人格是平等的,您千萬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但凡是人,都要有做人的尊嚴,您說是不是?”
文三兒口拙,一時說不出別的,心裡卻熱乎乎的,心說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就是懂禮數,不像陳掌櫃一家,從大人到孩子對待文三兒就像招呼一條狗,就連管家老侯也不是個玩意兒,自己本來也是條狗,但見了同類就齜牙,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