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養平齋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沒有值得信任的人。在他眼裡,陸中庸不過是一條狗,是他養的很多狗中的一條不太出色的狗,連愛犬都稱不上。他的愛犬是一條名叫“菊花”的純種狼青犬,“菊花”受過很專業的訓練,極為兇猛,撕咬能力非同一般,攻擊人時專往喉嚨上咬,動作利索,決不拖泥帶水,能在幾十秒鐘置人於死地。這樣的好狗,十個陸中庸也不換。
既然陸中庸的地位還不如一條狗,那麼這條狗介紹來的人犬養平齋就更沒興趣了。日本帝國國土狹窄,資源貧乏,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一億多國民都擁擠在如此狹窄的國土上,生存空間是首要問題,若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日本幹嗎還要打仗?當然,中國人要加入日本國籍也不是不可能,但要看看是誰了,反正不會是陸中庸這樣的狗,因為他對誰的用處都不大。所以,當陸中庸提出自己想加入日本籍時,犬養平齋幾乎笑了起來,他認為這種要求近乎荒唐,就像自己想當日本天皇一樣。不過,陸中庸提到的那個徐東平倒引起了犬養平齋的注意。此人聲稱掌握南京**內的重要情報,犬養平齋對此很有興趣。
按照日本佔領當局的設想,在中國佔領區內,不能出現一個名副其實的國家政權,即使是傀儡**也不行,一旦出現一個統一號令、能夠有效行使行政權力的**,那將是日本帝國的心腹大患。原因很簡單,中國實在太大了,如此廣大的地域、眾多的人口,管理起來相當麻煩。最好的方法是把它分為若干塊,分別進行管理。以汪精衛為首的南京**,它的控制地區只侷限於華東部分地區,集中在京滬杭一帶。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只是個小朝廷。眼下是戰爭時期,犬養平齋更關注的是軍事問題,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小朝廷軍事力量的構成。從原則上講,它的正規軍統歸南京**軍委會直轄,地方團隊則由各省管理。汪精衛**所轄的軍事力量,總計為第一方面軍的兩個軍及蘇北綏靖公署下轄的十二個師,兩個獨立旅,一個獨立團,總兵力數十萬人。犬養平齋明白,在戰爭中成建制投降的國軍部隊均屬二流以下的部隊,而國軍中的精銳,如第五軍、第七十四軍、第十八軍這樣的部隊非但沒有出現成建制的投降,反而抵抗得很兇猛。
在1943年以前,日軍佔領當局也沒有把這些投降的二流部隊放在眼裡,問題是,現在的時間是1945年年初,這場戰爭的結局已經很明顯了,日本帝國無論怎麼掙扎,也無法挽回敗局。犬養平齋心裡很清楚,長江下游的京滬杭三角區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區,在這片水陸交通便利、經濟發達的地區內盤踞著數十萬心懷不軌的軍隊,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夜裡,把駐守在京滬杭地區的日軍守備部隊變成了一盤菜,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犬養平齋決定見一見徐東平,按陸中庸的介紹,徐東平自稱是南京**的工作人員,現已辭職做生意。出於慎重,犬養平齋還透過電臺向南京方面查詢過徐東平的情況,南京方面的答覆是:財政部有徐東平這個人,三個月之前已辭職。這似乎無懈可擊,但仍然沒有解除犬養平齋的疑慮,他很清楚,如果徐東平是個專業特工,他必然會把自己的來路策劃得無懈可擊,況且那個風雨飄搖的南京**本來就靠不住,別的不說,在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那個把持南京**情報系統的李士群就是個隨風倒的人物。犬養平齋早有關於李士群的情報,他和重慶方面、新四軍方面都有某種默契的聯絡。李士群於去年九月中毒身亡不是沒有原因的,犬養平齋完全清楚,這是駐上海日本憲兵隊所為,原因是李士群既難以駕馭又心懷二志,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才是最好的選擇。由此看來,這個南京**所扮演的角色是頗為尷尬的,中國人認為它是個漢奸**,而日本人又認為它是個靠不住的**。出於以上種種考慮,犬養平齋對徐東平的疑心更重了。他沒有答應陸中庸的要求,只是請陸中庸安排了一次“相面”活動,犬養平齋在暗中觀察,觀察的結果卻更加深了他的疑慮。從徐金戈走路的姿勢和站相,犬養平齋認定他是個受過嚴格武術訓練的人,此人動作敏捷,眼睛裡充滿了機警,看起來是個很難對付的人。那天的“相面”活動安排在“全聚德”飯莊,由陸中庸做東,犬養平齋在另一個包間裡暗中觀察徐東平,從一個細節上犬養平齋看出了徐東平的一點微小破綻。通往包房的走廊有個九十度拐彎,徐東平拐彎時並不順牆壁猛拐,而是向牆角的反方向跨出一步,然後才拐過彎。犬養平齋身上掠過一陣輕微的戰慄,他似乎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味,此人八成是個同行。一個受過特殊訓練的人會隨時保持著警覺,他要時刻提防藏在死角處對手的突然襲擊,只能加大轉彎角度,以便在對方突襲時迅速做出反應,久而久之,這種警覺和習慣動作已經浸到骨子裡,總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
犬養平齋決定會一會這個自稱徐東平的人,不管徐東平出於什麼目的,首先應該搞清楚他的來歷,他為什麼會對自己感興趣。要知道,犬養平齋的公開身份不過是個日本浪人,難道姓徐的預先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說,姓徐的更感興趣的是犬養平齋身後的“黑龍會”。如此看來,此人是來者不善,需要好好對付。犬養平齋請陸中庸通知徐東平,約徐東平在西四附近的磚塔衚衕41號會面,由於事關機密,陸中庸就不必去了,犬養平齋將準時恭候徐東平先生的到來。
徐金戈這段時間也沒閒著,在犬養平齋暗中對他進行調查的同時,他也佈置了對犬養平齋的反偵察。當犬養平齋在“全聚德”飯莊的包房裡暗中觀察徐金戈時,卻沒想到他自己也失了一招兒。“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犬養平齋一現身就被軍統北平站的特工盯上,徐金戈甚至提前知道了犬養平齋的住址。
文三兒又一次陷入了恐懼之中,看來這姓徐的又要捅什麼婁子了,這個世界上還就有這麼一類不安分的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弄出點兒事來。文三兒覺得很憤怒,也很無奈,他姓徐的不想好好過日子,那是他自己的事,可文三兒又招誰惹誰了?北平城裡有的是人,他姓徐的誰也不找,偏偏盯上文三兒,讓你躲都躲不開。那天徐金戈和顏悅色地說要請文三兒喝茶,地點是騾馬市大街的“翠雲軒”茶館。文三兒一聽就明白了,這下可他媽崴泥了,準沒好事。他文三兒是個臭拉車的,平時沒人拿他當碟兒菜,猛不丁有人要請他喝茶,這就說明大禍臨頭了。文三兒愣在那兒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頭緒來,不去又能怎樣?
在“翠雲軒”茶館裡,徐金戈對文三兒說的第一句話是:“文三兒,我問你,是中國人嗎?”
文三兒賠笑道:“徐爺,瞧您說的,咱不當中國人能當什麼?想當日本人人家也不要啊。”
徐金戈乾脆地說:“那好,我實話告訴你,我是重慶國民**的地下工作人員,乾的是抗日鋤奸工作,現在我有事需要你幫忙。”
文三兒小聲說:“徐爺,我一個臭拉車的,能幫您什麼忙?”
徐金戈給文三兒續上水說:“明天我要去拜訪犬養平齋,我不需要你做別的,只要你在門口等著,如果我進去二十分鐘還沒出來,你要馬上按我給你的地址去找一個姓馬的老闆,把這個訊息告訴他就沒你事了,從此你還拉你的車,就當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
文三兒哭喪著臉拒絕道:“徐爺,這個忙我幫不了,您還是找別人吧。”
“為什麼?”
“我不知道您要幹什麼,可我估摸這事兒小不了,八成是掉腦袋的事兒,您還是饒了我吧,這麼說吧,玩命的事兒,給多少錢也不去。”文三兒堅決地說。
徐金戈冷冷地笑了:“給多少錢也不去?你想什麼呢?告訴你,這是抗日救國的大事,一分錢也沒有,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
文三兒索性耍開了青皮:“那您說說,我幹有什麼好處,不幹又能把我怎麼樣?”
徐金戈乾脆地說:“你要是幹,便有活下去的可能;要是不幹,你活不過明天,兩條道兒,你選一條。”
文三兒頓時軟了下來,他哀求道:“徐爺,您饒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文三兒,你少跟我扯淡,你光棍一條,哪來的八十老母?看你這樣兒,你就不覺得丟臉?日本人佔領北平七年多了,當亡國奴的滋味怎麼樣你比我清楚,你文三兒還是不是個爺們兒?為什麼就沒點兒爺們兒的血性?寧可吃混合面當亡國奴也要保住性命,連反抗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你說吧,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像狗一樣活著,當日本人的順民;另一個是起來反抗,哪怕是死,也要像條漢子。你選擇哪個?”
文三兒縮起肩膀,低頭小聲道:“好死不如賴活著……”
徐金戈的耐性終於到頭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壺、茶碗蹦起老高,他低吼道:“渾蛋!我沒工夫和你磨嘴皮子,從現在起,你的一切行動都要得到我的允許,你小子要是敢耍花招兒,我要你的狗命,聽見沒有?”
文三兒沒想到徐金戈會發這麼大火,他被嚇壞了,一瞬間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他忙不迭地點頭:“徐爺,您消消氣兒,您消消氣兒,我聽您的還不成?”
徐金戈把茶錢扔在桌上,起身警告道:“把嘴給我閉嚴了,要是走漏了風聲,你照樣兒得死。”
徐金戈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文三兒在發呆。
文三兒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天夜裡他救了徐金戈的命。在這場中日兩國情報人員直接交手的火併中,文三兒居然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此說來,文三兒也算是參加抗日活動了。這件事讓文三兒自豪了很久,他這輩子生活過得太平淡了,在1945年3月的這個夜晚之前,他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事,但經過這個夜晚,文三兒的身份變了,他不再是個拉車的苦力,他是抗日英雄了。當然,這都是文三兒自己的想法,別人是不是也這樣認為,文三兒可不管。
其實那天晚上文三兒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只是把徐金戈送到西四磚塔衚衕41號。徐金戈進去後,文三兒抽了一袋煙,隨後就開始犯困,於是便坐在車斗上眯瞪過去,後來有個人推醒他,問他去不去白石橋。文三兒搖搖頭回答說我這是包車,不拉散座兒。那人轉身要走,文三兒見他戴著手錶便隨口問了一句幾點了,那人說十點零五分,這時文三兒突然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清醒過來。他記得徐金戈是晚上九點半進去的,而現在已經過了三十五分鐘,按照和徐金戈的約定,如果徐金戈二十分鐘後還不回來,文三兒就該去白塔寺附近的抄手衚衕,找“鑫元”茶莊的馬掌櫃,把這訊息告訴馬掌櫃。
文三兒一算時間,驚出一腦門子汗,崴泥啦,現在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五分鐘,這姓徐的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八成是出事了。文三兒拉起車就奔了白塔寺,從磚塔衚衕西口到抄手衚衕東口只有十分鐘路程,文三兒很順利地找到“鑫元”茶莊的馬掌櫃。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顯得很精明,他不動聲色地聽完文三兒的敘述,轉身從櫃上拿了兩塊大洋往文三兒手上一拍道:“兄弟,從現在起沒你事兒了,記住!今兒晚上的事要爛在心裡,聽清楚了嗎?”文三兒一見了大洋便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他連連點頭:“您放心,您放心,我文三兒懂規矩。”
那天夜裡,文三兒沒回車行睡覺,他先是找了個酒館,喝了四兩“蓮花白”,有些高了,從酒館出來時走在街上瞅誰都不順眼,先是給了一個老叫花子一腳,嫌他躺得不是地方,不聲不響躺在黑乎乎的牆根兒底下,差點兒絆倒了文爺,不給這老東西提個醒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