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依著官位品級次第排開,樞密使乃從一品,裴澈與樓以禾自是坐在前頭。
這是樓以禾初次以“裴夫人”的身份出席宮宴,因她那段罰沒宮中的經歷,旁人不免對她好奇,灼灼目光由四方投射而來,像是要將她淹沒其中。
樓以禾以為自己將不安隱藏得很好,卻不料裴澈早已覺察,不過片刻,男子的手便自廣袖下悄悄地遊移過來,而後用修挺的指一筆一劃地在她的掌心寫下“莫怕”二字。
她驚訝地轉頭看他,可他卻端然而坐,目視前方歌舞,彷彿從未做過那撥動心絃之事。
樓以禾緩緩轉過頭,以袖掩面進了一杯酒,在那無人可見的一瞬裡,有嫣然之色劃過她的唇角。
待樓以禾平靜下來,她漸漸發現,那些目光之中雖有探究之色,但更多的其實是羨意。
因為按照正常的升遷之序,一個人就算出身世家,一路通達,也要在而立之年方有可能躋身一品之列。是年她不過二十,便因夫勢得了郡夫人的誥命。
若是老夫少妻,旁人或許還能自我安慰一番,可她的夫君偏又年少有為,還生就了一張引人擲果盈車的好相貌,天時地利人和皆讓她佔了個齊全,豈有不令人生羨之理?
桓紹的族妹成芳郡主曾對裴澈有意,也曾請託桓紹代為轉達心意,奈何卻被裴澈當場婉拒。
自那時起,她心中便憋著一口氣,想看一看究竟要什麼樣的女子才配得上與他並肩而立,只可惜她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最後站在他身邊的竟是一個罪臣之女。
她心中積壓多時的怒意在見到樓以禾的那一刻陡然升起,於是在酒宴過半之時,她當眾向桓紹提議,將那些喧鬧的歌舞撤下,由重臣家眷展示才藝助興。
待桓紹應下之後,她才悠然開口道:“聽聞裴夫人自幼師從瑤琴名家,能將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彈出天籟之音,不知今日能否借天恩一飽耳福?”
浣衣局那是個什麼地方,一日之中有十來個時辰都要將手浸在水中,倘若到了冬日,那水便如寒冰一般,冷到刺進骨子裡。
樓以禾的一雙手早已被凍出了毛病,雖然平日裡看似與常人無異,但若持重物過久或頻繁撥弄琴絃,指骨便會生出難言的刺痛之感。
桓紹聽了這話方才想起那檔子陳年舊事,他知道這妹妹心裡不甘,想要讓樓以禾當眾出醜,可君無戲言,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成婚以來,樓以禾還未見過裴澈生氣的模樣,原來他不高興的時候便會抿唇,唇角平直,無一絲弧度。
在她還沉浸在這一新發現裡時,耳畔突然傳來裴澈的聲音:“待會兒我便裝出酒醉的模樣向陛下告辭,陛下定會應允,我們早早回府便是,不必理會成芳郡主的刁難。”
樓以禾聞言心頭一暖,抬眸與他對視,回道:“多謝夫君愛護之心,但禾兒的手疾並沒有夫君想象得那般嚴重,雖不復當年靈巧,但也不至於連首曲子都彈不下來。”
裴澈阻止未果,只能由著樓以禾上臺,待樓以禾一曲奏畢,成芳郡主臉色鐵青地坐在席間,耳畔傳來眾人由衷的讚歎之聲,氣得她恨不得當場拂袖而走。
晚間,樓以禾雙手疼到難以入眠,她見裴澈雙目緊閉,以為他已熟睡,便想下床取藥,誰知她剛掀開被子,身旁的人便睜開了眼。
纖瘦微顫的手搭在裴澈的掌心,他雖肅著臉一言不發,上藥的動作卻十分輕柔。
“夫君莫要生氣了,禾兒不會再這般逞能了。”樓以禾小心翼翼地看著裴澈。
“為何一定要上去彈那一曲,給自己平添病痛?”
樓以禾沉默了片刻後,語氣黯然地解釋道:“禾兒已無家世傍身,給不了夫君任何助力,倘若連這點小事兒都沒有辦法應承下來,真不知自己還能為夫君做些什麼。”
聞言,裴澈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半晌之後,他低首垂眸,繼續給她上藥,一邊塗一邊道:
“禾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願意成為裴夫人便已幫了我一個大忙,餘下的你都不用為我操心。
“日後若是有人欺你,你便如實告訴我,她欺你三分,我定還她丈夫九分,縱使鬧到御前,腿軟的怕也只會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