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日,據說來了個有名望的人。外面的文士有十來個,你一言我一語,老頭有時候都插不上話,拄拐吼道:“裡面的,出來!”
於是眾人眼睜睜看著一個俊秀的農家少年推門而出,懶懶散散,扛著把鋤頭拉老頭:“下地,種田!”
何慎睜大眼睛。
他們連門都進不去,小公子怎麼就住進去了,看樣子還住了許久。哪個混蛋汙衊小公子潛逃?
文士們卻不依,非要跟著,於是楊柳趾高氣揚地指使人:
“長鬍子,去,把那片樹枝撿了,碼到柴房裡!”
“大眼睛,你去樹上把那鳥窩修修。”
“濃眉毛,這草上有刺,我拔不出來,你來!”
老頭連連點頭,對楊柳刮目相看,甘拜下風。眾文士積了一肚子火,腰痠背痛,手上落了擦傷,回去就向何慎倒苦水。
何慎微笑,不提楊柳,只是望了望周圍精緻的行止坐臥處,又去瞧老頭的茅草屋。
眾人臉色一變。
次日,楊柳再出門,門外那些風流金貴的東西沒了,只搭了幾個簡陋的棚子,配齊農具,一幹人等換上了粗布短打,在何慎領頭下,要去幫忙務農。
楊柳仗著老頭胡作非為,還指揮著他們去山下挨家挨戶地幫忙,從丟了雞鴨到修繕房屋再到教孩提識字,不拘是什麼事都丟給他們。
她坐在院子裡,經常聽到他們在外面罵她殺雞用牛刀。
大抵輕松自在的時光都不長久。
今日又來了位大人,名宋清源,比何慎還高上一階,在宮宴上近距離見過楊柳,印象深刻。
且此人是個能辯的,罕見地把老頭懟得無話可說。
他說:“你是前朝的大人物,經歷的風浪數不勝數,真就甘願一輩子蝸居在這小山村做個野人,滿身才華無處施展?”
他說:“你的兒子最狂放豪邁,卻為你的變法而死,躺在床上廢人一樣過了一年,你的妻子死前對你說,‘三命在爾,勿使法廢’,你忘了嗎?”
他說:“你不要指望你身邊的這少年來趕我。他不是什麼求學的人,他是京都鎮國公的獨子,是恩蔭的世子,無才無德,膽怯愚笨,接了密旨來接近你,裝得一副輕狂意氣。”
他牽唇嘲諷:“你看,你變法變了一輩子,也被變法毀了一輩子,沒一個人真心對你。”
楊柳拍案:“你閉嘴!安得什麼心?你是哪裡來的奸細,淨說些誅心的話?罵你沒爹沒娘沒子女我都怕害了他們,我看你就是冷硬心腸、陽奉陰違,拿著俸祿不辦事!”
其他人說這話,楊柳還會想想是不是激將法。可宋清源語氣刻薄,眼裡的憤懣快慰不似作假,說這些話更像是成心往人傷口上撒鹽。
自從文士來後,老頭從不在人前叫楊柳的名字,楊柳早就猜到老頭心知肚明,才不怕宋清源離間計。
她錯身一步,將老頭護在身後,正要再戰。
老頭卻搖頭,自己走了出來:“你是宋寈的兒子。”
宋清源激動:“是又如何!要不是你非整什麼變法,我父親會死?我母親會哭瞎了眼、哭白了頭發?我會一路漂泊、孤苦無依?”
老頭像只鬥敗的公雞,“他是我最愛的學生,也是變法堅定的擁護者。是我對不起他,我們都被變法騙了,天下根本就沒有什麼變法……”
滿座皆靜,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