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源不可置信,咬牙切齒:“所以呢?我父親的血白流了?我們的苦白受了?你自私自利,你厚顏無恥,你是國之蠹蟲!”
楊柳怒道:“住口!你想變法,為什麼不親自去變?旁人變了,為何還要去詆毀人家?你父親死於豪族迫害,今日此豪族尚且屹立江東,你怎不去他家討說法?”
背後一隻蒼老的手撫上楊柳肩頭,“讓他說。”
楊柳深吸一口氣:“你房裡是什麼?你去耕種,去集市,你屋裡藏的那些民情和執政得失,我不信是擺來看的。”
老頭一怔,喃喃道:“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楊柳道:“我只知道你變法之心不死。”
她一雙眼裡滿是執著篤定,“我要帶你回京都。”
老頭冷哼:“若我不回?”
楊柳毫不猶豫:“那我也不回。我就守在這兒,守到你願意回去,哪怕你化作一抔黃土,我也要帶著那抔黃土回京都!”
老頭攥拳,“無知,無知!”
楊柳嗤笑:“你知道現在京都什麼樣嗎?恩蔭子弟、豪族公子,藉助家中富貴權勢,買了酒樓茶肆裡窮苦學子的文章,博得好名聲就能入仕,魚肉鄉裡,回報家族。試問——老大人你三十年前入京時,接了富貴子弟的錢財,賣出自己的詩文,發下的變法宏願可還做數?”
逼仄簡陋的農院,自宋清源出聲時,就只有他們三人輪番攻訐,如今更是隻剩楊柳和老頭兩人,連宋清源都插不得話。
老頭紅了眼眶:“你以為我不想?我家破人亡,我一輩子就幹了這麼一件事!為了變法,我負恩師、棄摯友,自公卿帝室以至於斑白提攜,無不咒我怨我。變法就要流血,要痛,我什麼都不管,就為了變法。”
“可結果呢?我的獨子死時才十六歲,三百多個日夜都只能躺在病床上,從豪邁到枯槁逝去。我的妻子鬱郁而終,我預備請辭時帝王不允,許諾要變法到底,可人家誅我清君側時,也是他把我推出去!可笑嗎?救我的,竟然是被我辜負的恩師摯友!”
他仰頭,憋回淚水,一向挺直的腰忽然就彎了,像一個被天神拋棄的忠實信徒,滿是絕望怨恨:“承認吧,變法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永遠不可能有終結的一天!”
“變到最後,最想護的最受迫害,最想除的最安逸,難道這就是變法嗎?”
楊柳靜靜聽他怒吼,接道:“你說得對。”
文士傳來騷動,何慎抬眼看楊柳,宋清源和老頭,也被楊柳平靜而猝不及防的倒戈驚到。
院門遠處,一抹玄黑身影攔下身旁人的動靜,示意人靜看。
楊柳語氣不再咄咄逼人:“變法永遠沒有終結。無論哪朝哪代,無論哪位明君統治,總會有蠹蟲,區別在於是哪些蠹蟲、蠹蟲是多是少。”
她上前一步,眾人的目光便跟著楊柳向前,隨後聽楊柳道:“你變法不成,因為你依靠的帝王沒有實權,因為藩鎮尾大不掉,因為王朝官官相護、層層剝削,好端端的政令到了鄉野,都成了吞人骨血的催命符。”
“你們的變法真的沒用嗎?”楊柳笑笑,“君不見,南行千裡,水鄉澤國,百步一碑,歌功頌德。”
楊柳看向愣住的宋清源:“正是宋大人父親的治下。”
老頭沉默:“你如何曉得?”
“史書詩文,遊記雜覽,但凡與你有關,與變法有關,字字句句我都爛熟於心,”滿座寂靜,老頭心神動蕩,楊柳道:“如今主聖臣賢,京都三秦,州郡學府,多得是學子待您拯救,多得是百姓等您出關,為何不試?”
老頭喉嚨幹澀,好半天一言不發。
眾文士面面相覷,疑心他莫不是要拒了,一時忐忑又沮喪。
他突然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若讓我滿意,我便隨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