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老先生也知,這東園桃李早發還先萎,而這澗畔石松卻深藏晚翠。平津侯六十對策當第一,梁皓八十二歲舉狀元,哪個不為肯讀書男兒做榜樣,不為骨氣老儒爭志氣。老先生刻時刻日現身於此,教誨小兒,讀書到老永不言棄,小兒唯恐不能仿效,豈敢笑取。”
癯儒登時眼溼,涕淚交融深深將他一躬道:“老青衿每到科舉年分,攔場告考不知遭了多少人厭賤,就連渾家都瞧不進眼,打疊包裹早年離去。端的在小相公這裡受到抬舉,十分看起。老夫也不枉鐵硯磨穿的心志,在此是真心謝過小相公,看起抬舉。”
廉衡忙將他扶直:“老先生莫要折煞小子。擔不得您這一躬,擔不得。”
周遠圖:“小相公少而博學,老朽卻歲晚無成,當真擔得這躬。”
廉衡自知才學還行,逢人誇獎亦多做敷衍,半聽不聽偶爾飄浮,但當真被這老先生拘躬深揖,老淚相對,心裡竟是一澀,忽然明白學問深藏者都是些木訥笨重、真心真肺之人。比如崇門,比如敖頃。他立時自慚形穢滿面赧容:“常言道‘不以年少而自恃,不以年老而自棄。’小子自恃,愧作學問;老先生從不自棄,仰面乾坤。晚學今日才知‘老去文章更值錢’之深意。素愛賣嘴弄舌,以為學問深累,想來真是羞煞祖宗靈位。”
豈料他幾句赧言,令周圍黌門學子一個個面紅腹脹,紛紛聲討自己,亦都開始敬慕老先生風骨意志,皆忙忙打起躬來表示方才失禮失敬,周遠圖受此大敬愈發老淚縱橫,一一深揖回去,一時成一道景觀供人傳唱。廉衡觸景慨嘆:未入宦海,哪個飽學不是清風明月,但求這年份,但求這人心,能守的初衷。
那身後青衿這才正眼看著廉衡,對他適才馬屁之舉頗多不解:“我瞧賢弟胸有驚雷,並非那將銀買官的主,卻為何與那惡劣種子狼狽為伍?”
廉衡:“為伍?還怕髒了我腳!”廉衡蹭下鼻子靠近他道,“不過打條狗而已,尊兄站等觀戲。”
周遠圖:“小孫兒莫是使了什麼心眼?”廉衡狡笑,踮腳附到癯儒耳邊三言兩語道個大概,聽得遠圖公直直搓手,“妙哉妙哉,”言訖又不免倒吸口氣,“小孫兒當敢下手,倒好個本事!”
熟料他立時混不吝,兩根指頭來回撲哧比劃個“偷”的動作,漫無正經道:“湧金巷‘神來手’,我大哥!這打虎沒個本事,不反被吃咯?!”幾人正挪步聊天,忽聞一隊巡綽兵丁湧進,團團圍住貢院場面甚是寒肅。廉衡眉毛微動心底好樂,想他無意打狗卻招了個活青天來。如此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好事情,他自要長吁短嘆:“啊呦呦,慘了慘了,沒成想這第二門子的搜檢官竟是個‘活青天’。黃鶴樓上看翻船小子就欠張寬板凳兒。”
周遠圖聽著他風涼話,無奈道:“竹竿伸雞窩,你可真是搗蛋鬼。”
廉衡:“送他去祭刀,算我抬舉他!”
“那東西不是我的!那不是老子的!老子是冤枉的!你們知道老子是誰嘛?!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嘛?!”反手剪背押解跪地的周鼐,驢嘶馬鳴好陣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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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這黑紙白字可是從你懷裡搜出來的?難不成是我的!好一尊張嘴閉嘴的老子,好一封指西指東的書信,內容豐腴堪比秋收。老夫搜檢十多年,頭次碰到你這麼大顆鐵鏽釘。來人,將他帶下去,將這封手書糊門板上,瞻仰一日再送呈皇上。”搜檢官聲如洪鐘懾服四方,登時覺這巍巍貢院都是他的。
想那紙上條條陳陳的,倆春坊官收賄明目和一翰林學士的近幾年賣官鬻爵的簡賬,以及正在太倉銀庫供職的紀瑾在三年前賄銀買官的詳細經過,竟都被廉衡細細密密寫上去。還偏巧遇得個鐵面無私搜檢官,響鼓遇重錘事情不大都不行,瓜沒熟也得叫它蒂落。貢院內,儒生們個個氣焰高漲,看著被拖下去的二霸子,無不丰神飽滿昂首挺闊。
貢院外,敖頃本想早早去尋廉衡,奈何家丁在敖廣授意下死活不肯容他獨行,傍他身邊不是端茶遞水就是紈扇送風。敖頃唯恐事體敗露被廉衡瞧見,只得等眾人都搜檢入院了才從馬車裡出來。這時小廝飛來稟報說周大人家的公子因私藏夾帶被下獄了,言畢,敖放就從馬車一側闊步走出詳問經過,小廝將打聽到的一五一十翔稟。敖放劍眉一豎,轉身攀鞍上馬,對敖頃囑託句:“靜心考試。進不了三甲,葫蘆廟的人就別想太平無恙,你也別叫我哥。”撂下這句威脅式的鼓舞,貔貅般的人物便策馬揚鞭飛馳而去。
敖頃神色悽然,轉身黯黯往貢院踱。自打廉衡在敖放眼前翻筋斗耍心眼,耳報神就四處偵探“管的寬”“鬼難纏”的老底子,沒多久便發現溫良恭儉的二公子竟與其交情甚濃,敖放雖對他這位賢聖胞弟摻有些妒意,卻也著實愛護有加。當得知其認識並結交著這位處處針對敖府的刺兒頭時,勃然大怒,與其數次口舌交戰,奈何上善若水的敖二公子既不頂撞也不順從,叫敖大公子每每有重拳頭揮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且礙於明胤勢力,葫蘆廟才真落得個太平天下。
敖頃的良苦用心,廉某人豈能不知。
但他就這麼愜意得受著。
待搜撿結束,廉衡向活青天作揖頌經:“大人澡身浴德,冷麵寒鐵,當比那紙上受賄官兒們更叫學生心愛。”
搜檢官傲骨錚錚亢聲道:“洗手奉職,無需敷誇。”
廉衡剛跨進院門,遠圖公就拉近他說:“我道小孫兒只作弄他一個,卻見那紙上內容十分兇險,豈是你這小小年紀能趟的渾水?”
廉衡涼涼道:“賤命一條,還不曾怕過什麼。”
遠圖公看他一眼,竟是不懂,卻也懂了。待坐入號棚,聞得“明遠樓”鼓聲響起,有感於廉衡抬愛,又快活於作奸犯科之人即將下獄兩三隻,不覺筆下生花,胸中萬千徑自抒發,一氣呵成。終是那大器晚成老龍頭,時機一到自然飛。而廉衡雖少,因近年專攻詞藻,四書文、八韻詩和五經文倒都寫得異彩超然,三場下來反而意猶未盡。待十天後出得號棚,神態略顯病白卻也喜上眉梢,抻抻頸子活動活動腰,後背卻嘎巴一聲,揉乾草一樣。
他自失一笑,望天喃喃:“留我十年如何。”
可留爾十年,又將如何?天下不還是天下人的天下!
小半月鎖尺寸見方的號棚裡,無聲息間麗日更盛。他喜滋滋的站貢院門外等著敖頃,見他風清月明從容淡定,兀自恭喜:“兄長這般自信,當是會元莫屬了。”
“衡兒莫要笑話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