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進益,見人見心。’小鬼方才闊論,七分是對著你下的藥。”玄袍公子放下玉脂茶盅,負手踱至雕花闌干,縱目觀攬四方風情,舉首始知宇宙寬闊,心中倒覺暢快了。他望著少年流逝的街巷,捏緊手底那顆算盤珠,清冽如泉,再道:“唐敬德,對面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常言道,古之成大事者,莫不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喜怒不形於色的心平氣和,眼前這位淵渟嶽峙、煙不出火不進的說話人,正是榮封為一品公爵的淮王褚心慮,所恩養的世子,明胤。明乃明家王朝,胤即血脈子嗣,今皇賜名賜姓,單這“大明之子”的尊諱就足夠尋常百姓關門燙酒嘮幾年陳嗑了!畢竟,聖謨宮省風流事,臺上不提臺下提!
唐敬德掏掏耳朵,對二人不瞅不睬,涼茶下肚火消磨些,兀自研究著那一堆雜七雜八:“抱堆殘宣幹麼?當柴禾燒?人窮志短所以口氣才大?還有這幾娟帕子,什麼玩意兒這,賣雜貨挑夫?臭小子,賣文賣字還賣娟賣帕,真當自己萬金油啊,改天讓爺爺逮著你,看爺不拔光你腿毛!”
冷眉冷眼的十二金翼,都聽不慣得齊刷刷搖頭,遑論別人。
答案昭然若揭,未問出口的太子與未答出口的世子,皆無意待抱月樓繼續浪費光陰,紛紛動身往大內去,恭問明皇安康。唐敬德將幾個荷包帕子囫圇攬袖袋內,放著自己香車不坐,硬著鐵皮臉愣是蹭進了明胤馬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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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豪無奈:“公子,斜對面便是春林班。”
唐敬德:“不管,爺就要坐世子府馬車,快快將爺送過去。”言訖他哼了聲兒,挪了挪屁股尋了個舒適坐姿。馬車自抱月樓後門繞出,半口茶功夫就繞至前街,北行百步馬鐵蹄就被車伕拉住。夜遊神撩起簾子,轉問車內人,“滿園子‘如花解語’,你當真……”話未盡,人便被輕輕一掌拍飛。
帷簾垂落時,素擅不聲不氣不哼不哈的世子爺低低沉沉句:“孤久則安。”
好在有幾個嬌色男伶早早擁上來,唐敬德撲他們身上才未摔個倒栽蔥。他理順緞袍,撐開骨扇鄙薄句:“清鍋冷灶的,成天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給誰看。”言畢,擁著三五個巴巴著眼、瞧望著世子府高蓋車和太子黃蓋車的解語花,懆懆句:“走走走了,看破了天也沒用,太子爺只近女色,世子爺男女皆不食。”
棗騮大馬上的施步正,回眸看眼相公堂子銷魂地,不禁寒毛桌豎。
轔轔馬車聲裡,明胤宛如禪定高僧,垂眸假寐,心思凝重。明晟今日約他同到抱月樓這座勢力交錯的銷金窟,又未攜帶右相長子相里康,其意,不過是想試探他對左右二相的態度。他平湖秋月還沒對答些所以然,眾人便被囂嚷聒噪的樓下鬧劇吸去注意力,等鐵嘴鋼牙的戲碼結束時、秋豪施步正出手相助少年後,他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明晟表面無異卻將微笑深藏:獨木難成林,結黨營私又何妨。
待二人一塊過大明門進午門入奉天門,同向明皇請安後,明胤出宮歸府已暮靄沉沉。簡餚素茶,穿過藻井遊廊他便一頭扎入書房。想這些天潢貴胄,規矩繁蕪,時時克勤克儉;日講經筵,常常焚膏繼晷。一朝不勝就滿盤皆輸,不敢松一絲兩氣兒。比起布衣百姓,更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主子,屬下有事稟報。”秋豪走到鴻圖華構的書房側門廊廡下,將袖內宣紙掏出,輕聲叩問。
“進來”。
“適才出手,見這紙陳在地上,我清楚記得這是主子三日前在書房寫的,十分疑惑為何會飛到那小孟嘗手裡,不敢擅專,只能先摸回來。”
明胤接過去,盯著一時意氣揮毫落紙的“羿”字,踟躇幾許才就著蠟燭燒滅:“既是燕子箋代筆,自然交集於萬卷屋,讓狸叔順勢査底。”
“是。”秋豪思忖片刻再道:“主子,白日聽他那番話,好像對朝廷官員,尤其是敖馬兩黨,瞭若指掌。敖馬勢不兩立,他今日針鋒相對的明顯是敖黨,若非敖黨舊仇,便是馬黨走卒。這馬萬群明著中立,暗裡早和太子援引成伴了,因而他不論是哪號人物,今日利都是向著太子的,何以鄺玉和金翼們要袖手旁觀?!”
自昌明元年伊始,大明王朝的權利中樞便跟著不倫不類。既不似前朝推行的“中書省左右大相權勢熏天進而威脅皇權制”,也不是純粹的聖祖在位晚年新闢的“六部九卿合議制”,而是一畸生畸長、挖不掉切不盡的“左右大相和六部九卿共絆共榮的體制”:名存實亡的左右大相乍看手無寸權只起到監管六部的作用,明皇看似能大權獨攬能乾綱獨斷,可事實不然。左相敖廣監管的戶、兵、禮三部的堂官早已是他的聽話活棋,加之他兩朝命臣,到處升遷門生故舊,又四處拉攏可用人才,勢力在昌明十年就已顯赫滔天何況十四年後的今夕!而右相相里為甫,一貫青松一株淡泊名利,可謂是高風竣節的“清流做派幫”幫主,將溫良恭儉讓這個褒義詞裡裡外外發揮地淋漓盡致。因而野心蓬勃的吏部尚書馬萬群,成了吏、刑、工三部的實際中的“右相”,與敖黨形成了終日以攻訐彼此為樂為主責的兩大陣營。大明王朝日盛日躁的分化習氣和魚餒肉敗的官箴,令原本明德昭昭的富庶國邦,逐日墮敗成一個暮靄窮途的黔醜老牧。
而太子明晟因長年介懷明皇終日裡想著將明胤的生辰八字,逾越祖宗法制加到皇子玉牒裡的苦心孤詣,早已積怨日深直至如今的口沸目赤。偏偏明胤還是個昂霄聳壑、高才捷足的踔絕人物,使他一堂堂東宮太子都相形見絀,何況而立之年的草包王明昊,何況先天殘疾的明炅,何況出身低微的明昰。正因明胤的威脅與日俱增,原本懷瑾握瑜的太子爺幾年前便被迫四處拉攏朝臣,冒著結黨之罪也要囊收馬萬群馬黨一干人等。
明胤:“便是太子的人,死顆卒子,焉需眨眼。”
秋豪:“今日之事,敖放必然會稟明敖廣,主子默允我們救人,除了要明示太子您不會拉攏敖黨的心跡,是否還想警示敖廣,他區區壽誕就收受百官紋銀幾萬兩的把柄又落我們手上了?”
“髒事,豈差這筆。”
“也是。屬下已查明,今日抱月樓裡並無馬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