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恩婧這才深刻體會到，怨恨這東西會隨著時間長大，過一段時間再輕輕碰觸，它在指尖的感覺明明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卻開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重量。
公家的每一個人都像棋裡的棋子一樣，根據職位的高低而嚴格遵循某種規矩，只能在自己的“屬性”裡進退，而不能有絲毫的逾越，內心發生崩塌是常有的事。一種思想，只要自認運載它的軀體走上了絕境，這種內心滲透一經出現，心靈中原有的要素必被拆裂和摧毀。這種要素不是別的，而正是軀體的本身。當痛苦到了這種程度時，良知的力量便無法加以阻擋了，這便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有些人中，遇到這種情況依然巋然不動、堅持己見、勇渡難關者，但是寥寥無幾。不能戰勝痛苦，便不能保全公平。
何恩婧沒辦法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講清楚自己的不想妥協，那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東西，她只說：“你還小，凡事別一概而論，黑暗只是一面，還有許多的人堅守在正義光明的一面。”
“我不知道你在裝什麼傻，亦或者是因為你沒親身經歷過，所以不明白也情有可原。但我自己明白，我與那些淪落風塵的女人之間，其實是同一品種的貨色，原來我不比她們更高貴，也不比她們更有道德，我們的命運統一被成為‘床第之辱’。”
人在感情過分沖動時，是看不真切要看的東西的。看著看著，林黛西把手中的咖啡杯捏扁，用力捏著，似乎它是個窮兇極惡的敵人。
這個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的城市裡，每到入夜就會煥發出它的活力。有錢人和達官顯貴們，酒足飯飽之後，會到高檔的歌舞廳裡和那些為生活而奔波的各路姑娘甜言蜜語一番，以出讓自己多餘的感情和錢財。社會上的強人和比大老闆小一號的中小老闆，會到檔次稍低的歌舞廳、發廊以及洗腳屋裡，將自己的剩餘精力發洩出來。
“我不想要那些你們警方給我的正義，這種正義除了讓我變得人盡皆知沒有半點好處，我就要錢，我要吃飽穿暖，不想像狗一樣吃別人剩下的撿別人不要的。
“我真的非常討厭你們這些警察，只會一個勁的逼問我們這些受害者，讓我們去迴圈去回憶那些不想回憶的過往，想辦法挖我們的隱私，找我們的軟肋，找不到就一直追，勢必要把那段陰影一直粘在我腳下，然後告訴我‘你只有說出來才能真正踢開它’——呵呵，沒有你們我早就踢開了！你們為什麼不把這招死纏爛打用在犯人身上？”
和林黛西講話的當兒，何恩婧有些心酸，但又不好和她抬槓，她畢竟受到過很多傷害。
時代越來越好，然而女性的命運究竟被改變了多少，何恩婧心裡也有很多的不確定。
這幾年她悟出一個道理，隱藏真相最好的辦法，並不是將它瞞得滴水不漏，而是放出一點口風，然後把它打成一個真假莫辨的謠言，傳謠、闢謠，讓所有的生死存亡變成一場憤怒的爭吵，它本身反而不重要了。對付已然得知某事的情報人員最好的辦法就是提供對方另一個和某事全然相反甚至矛盾的訊息。更重要的是，後者要比前者更容易驗證。
人一反對，就顯得有主見、有立場、有價值。
“錢不錢的，你跟我提我也做不了主，市局又不是我家，局長也不是我爹，我說了不算。我倒是有個疑惑，邢映說你是他女朋友，談戀愛期間沒少為你花錢，你的錢呢？”
林黛西並不上當：“賠了。你也看見那個瘋女人，三番兩次就來找我，有時候她一個人來，有時候她還會聯合其他家屬一起來，他們的孩子已經死了這麼多年，其實他們心裡早就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找我也並不是想出口惡氣，就是想貪得無厭的要錢。”
“那看來你對邢映根本就不重要嘛，據我所知，他對小雯要比對你好得多。
雖然一直主張不能過早地鎖定真兇，但不能把林黛西作為一個孤立的突發事件這是警方所有調查人員共同的意思。
“小雯？”林黛西的目光直視跳廣場舞的那一方，眼神像一把在黑暗中綻放的冷槍：“你說的對她好，是指中元節那天給她燒一捆紙錢？”
何恩婧剛要繼續往下問，於秀真忽然招手喊她。何恩婧不想過去，於秀真就開始瞪眼。何恩婧只好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先過去一下。”
林黛西又喝了一口已經涼下去的咖啡，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何恩婧覺得那一眼裡似乎有許多的內容，她皺著眉，心想哪天真得好好將這小屁孩兒修理一頓，動不動就學大人裝深沉。
“你老實待著，要是敢跑，有你好果子吃！”
一過去，於秀真就抓住何恩婧的手往人跟前拖：“你看，這就是我姑娘，單位在市局，長得也不差，就是成天忙工作沒心思談朋友，你那兒有合適的給我姑娘物色一個！”
何恩婧在心裡罵，又來。她無力地撫著額頭，往林黛西那方看了一眼。
人還規矩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向這邊瞧的樣子彷彿在看熱鬧。
站在對面的女人和於秀真差不多大的年紀，但眼神看上去要比於秀真蒼老許多，消瘦的腮幫子包著稜角分明的臉骨，眼窩凹得有些深，嘴巴卻又冒得有些凸，笑起來像是強撐起一把傘骨壞了的雨傘，好似經歷過一些不可磨滅的暴風雨陰霾。知道自己垂垂老矣，身上戴了許多便宜珠寶，以免他人目光滯留在滿是魚尾紋的眼睛和缺乏水分、膠原蛋白的靨頰上。
女人滿口應道：“我那有幾個男孩子的照片，都是畢業於高校的，回頭把照片發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