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多大點道行,還怕傷了我?”老頭子高聲長笑,伸出一指在刀身上輕輕一點,翻身躍起,自他頭頂跳過,不等動作,抬手便捏住了他後頸,笑聲方止。
付九頸部受轄,知道實不是對手,若非對方有意避讓,早已命喪於此,便不再反抗,咬牙道:“陳老爺子,你當真不肯下山?”
老頭一手拍拍他頭頂,像是逗孩子一般,笑道:“老陳我發過誓,此生絕不下山,管它外頭天崩地裂呢!下雪天我不殺人,你自己下去吧!”他話雖如此,卻並不鬆手,紋絲不動。
付九道:“這是什麼意思?”
老頭故作驚訝:“我都讓你走了,你幹嘛不走?”付九怒極,正欲抬肘向後襲去,忽聽這人恍然大悟道:“你上山花了那麼久,沒力氣了,是不是?唉,現在的年輕人,一個不比一個。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計較,就送你下去吧!”
付九疑惑,正想這老頭說什麼胡話,不料這人一把提起他後頸衣領,將這七尺大漢像抓雞仔似的提了起來。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覺身子似禦風而行,兩旁樹木山石忽忽而過,竟是身後這老頭使輕功,一路提著他狂奔而下。不曉得過了多大功夫,已到了付九下馬之處,那馬兒早已不知去向。老頭將他扔在地下,笑道:“你這匹馬可不大聽話啊!”
他隨手一扔,力道極大,付九狼狽落地,就勢一滾方才站起,滿目怒火地瞪著他。陳老頭視若無睹,拍拍兩手,扭身便走。付九見他腳下生風,身法極快,飄然而去,這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山。
雪還在下,山間很快便重歸寂靜。
付九立在雪中,狠狠啐了一口,轉身下山。這一路日夜兼程,累死了三匹好馬,方才趕來,哪知道不僅沒完成老爺囑咐,還跟姓陳的打了一架,竟給人當雞仔一樣提了下來,眼下又丟了馬,回去只怕趕不上孫少爺的滿月宴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下山,越想越惱,口中咒罵不歇,血氣上來,恨不得沖上山去跟那老頭再打一場,大不了死他手中,也好過忍受今日屈辱而活。然而臨行前老爺特意叮囑過:“你性子耿直,恐怕要沖撞他老人家,本不該讓你去;但這些徒兒、家僕中,只有你功夫最好,辦事最盡心,我才放心的。我落梅莊邀請天下豪傑,不請他雲上客陳叔平,未免殺他面子,至於他肯不肯來,倒也罷了,所以你量力而行,訊息到了就好,切不可出事。”付九對老爺言聽計從,想到此處,生生將怒火壓下,走下山去。
這裡荒山野嶺,山下零零落落住著幾家農戶,此時天色已暗,家家戶門緊閉,只聽見幾聲犬吠。他本想找家住戶歇息一晚再行趕路,哪知道敲了三家,都不肯開門,不是怕他口氣兇狠,隨身帶刀,便是託辭地方不夠。村尾那家院子裡有隻狼犬,不等他靠近,便呲牙喘氣地低鳴示威,氣勢洶洶。
付九暗罵一聲畜生,不肯再去求宿。據此最近的鎮子,少說百裡山路,夜間又颳起寒風,他拉低鬥笠,坐在路旁,將內力在體內運轉數周,方感暖和,起身繼續走,直到子時找到一處破廟,將就對付了一夜。翌日吃過幹糧再度趕路,到達鎮上已疲憊不堪。好在這小鎮上還有家客棧,不甚幹淨,此刻也顧不上了。跑堂的是個黑瘦夥計,付九要了酒肉,吃完了一抹嘴,問他哪裡可以買馬。
夥計眨眨眼睛,隨即弓著腰陪笑道:“這位爺,咱們這地方,哪有賣馬的啊,來來往往的商客又不多,都是歇歇腳就走,沒人買馬。”
付九掃他一眼,沉聲道:“你是怕爺爺沒錢?給個地方就行。” 他滿面虯髯,本就是兇悍面相,這話陰森森地說出來,直嚇得夥計退後兩步,臉色蒼白,哆嗦道:“沒,真沒,爺,小的哪敢騙您?別說賣馬的,就是養著自家用的,都,都沒有啊……”
“當真?”付九蹙眉,有些急躁。塞外荒僻,村鎮本就不多,到下一個鎮子,怕還得走上兩日。身體也就罷了,只怕要錯過日子。
“爺,當真,當真……小的要有半句假話,就,就……”夥計“就”了半天,也沒個下文,聽在耳中更令付九心煩意亂,他一揮手,罵了一聲:“滾。”
那夥計如臨大赦,慌忙退開,不想腿腳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撞上了身旁桌子,一壺溫水灑了滿頭。這桌坐了兩個二十來歲的錦衣青年,一高一矮,背上都負著劍,還有個七八歲的女童,偎在那高個青年身邊,怯怯地望向付九。矮個青年瞥了眼地上的夥計,高聲笑道:“大哥,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個傻子,你猜他長什麼模樣?”
高個青年回道:“我怎麼知道?總不是一副精明模樣吧。”
“嘿嘿,這傻子可了不得,長了滿臉大鬍子,看起來兇神惡煞的,逢人就說:‘別看我穿得破,爺爺我可比你們有錢’,人家不信,他就從腰上拔出根生鏽的鐵棍,跟人家說:‘看,這可是舉世聞名的刀,能值不少錢呢!’,你說傻不傻?”這青年口吻輕浮,說到“鐵棍”,便將手中長筷在桌上一拍,逗得那女童咯咯直笑。女童問他:“二哥,你騙人,誰會把鐵棍當名刀呢?”
那大哥笑道:“丫頭,你二哥不是說了麼,他是個傻子。”
女童點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她二哥挑眉一笑,繼續說,“我今天牽著咱家那匹大黑馬出來溜溜,他突然就從道上沖出來啦,將那根破棍子往地上一扔,說:‘這位公子爺,我這可是舉世聞名的刀,換你這匹馬,你說好不好?’丫頭,你說我換是不換?”
那女童略一思索,扭頭看向付九。他這幾日風塵僕僕,面有勞頓之色,衣物不怎幹淨,腰上一柄裹著灰色布巾的長刀也其貌不揚。女童看看自己的緞面襦裙,對二哥柔聲道:“大黑馬雖然名貴,也不值多少銀子,他要是喜歡,二哥你就換給他,不也很好嗎?”
矮個青年捏捏她臉頰,又瞥向付九,揚聲道:“丫頭心善,換了也沒什麼。不過大黑馬可是萬中無一的好馬,你爹千辛萬苦從西域帶回來,怎能便宜了別人?要我說,一根破棍子不夠,還得要他身上衣裳,最好再跪地給咱們磕上幾個響頭,叫咱一聲爺爺——”他話未說完,忽覺頸中一涼,寒氣逼來,竟再無法張口。
那是一把刀,架在他脖頸上。
確切說,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未出鞘,已寒氣逼人。
兄妹三人都沒有動,不能動,也不敢動。提刀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用陰冷的眼睛看著他們。店裡一時安靜極了,所有人都覺得這小公子要沒命了,說不定連他玲瓏俊俏的妹子也要死在這裡。
只有付九不這麼想。他握著刀的手微微發顫,他很想殺了這個人。從雪山下來後,他就很想殺人,眼下有個人撞到了他的刀上。付九並不害怕殺人,他殺過很多人,有的是說了不能說的話,有的是知道了不能知道的東西,有壞人,也有好人,殺人就像是吃飯睡覺一樣的事。然而現在他不想殺人。他想到剛剛出生的孫少爺,皺巴巴的一團,他離開落梅莊時,那孩子還沒睜開眼睛。付九竭力忍耐著,不要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