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第 195 章 這種長久的反芻讓他們……
這個世界本質上是由尤爾的意識構成的。它並不遵循所謂的“客觀物理規律”, 沒有任何真正現實的事物,而是尤爾相信什麼,就“外界”呈現出什麼。這樣的特質使得它在許多時候有了些夢幻的色彩。尤爾被灌輸的那些扭曲、詭譎的知識在這裡也是成立的。整個世界,本質上是圍繞這個女孩所誕生的, 尤爾相信什麼, 什麼就是真實;相反,她不承認的東西, 即使在現實世界中客觀存在, 也絕無法在夢境中被呈現出來。
姜蕪不斷向尤爾暗示“蘋果樹林”是真實存在的, 直到尤爾真的開始期待、開始相信有這樣一片樹林存在。現在的尤爾還沒有吃過蘋果, 但是在現實生活中, 她是真正品嘗過這種水果的。於是她只是將自己對蘋果的記憶與印象壓制封存在了意識之下,但這並不代表“蘋果”所留給她的印象並不存在。因此在姜蕪的不斷暗示之下,最終,此處真正出現了一片結滿果實的蘋果林。尤爾相信了這件事, 也就得到了真實。
女孩迫切地跑到了樹下,看著那些沉甸甸的、掛在枝頭的果實。她突然顯得有點猶豫,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了。姜蕪跳起來, 摘下了一枚果實,並用衣服袖子擦了擦, 遞給尤爾。她說:“你嘗嘗呢?我想這比你之前吃的那些東西都要美味一些。”
尤爾捧著飽滿的果實。枝頭上所有垂下來的果實都是那樣的飽滿、勻稱,色澤漂亮。它們符合夢境造物的身份,沒有一丁點的缺憾。因為姜蕪不斷描述它們是完美的,於是它們的的確確是完美的。尤爾嗅到了果實上邊輕微的香氣,她的鼻子抽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口。
食用、吞嚥。女孩略微瞪大了眼睛。她並沒有說什麼,但從她的動作也能夠看出她喜歡口腔中彌散開的味道。姜蕪笑了一下, 坐在了草坪地上。她用手掌撐著自己的臉,看著尤爾小口小口地把果肉咬下去,咀嚼。女孩的動作透露出一種稚拙的珍重。正是因為她喜歡這樣的味道,便不自覺地珍惜,想要將每一點果肉都嘗盡才好。
看著尤爾把手裡那一顆蘋果吃完了,又自發地摘其他的果實,姜蕪並不說話。她反而是走到了這片果林與草坪的邊緣地區:往遠方看去,是一片虛無,什麼都沒有,籠罩在雲霧之中。那並不是秘境與應許之地,是真正的匱乏,完全的空缺。因為尤爾沒有到更遠的地方去,她對遠方的風景一無所知,於是潛意識裡那裡便是一片空無,並沒有必要呈現出任何的景色。
整個夢境是一個意識的囚籠,將女孩困囿於其中。尤爾徒擁有創造一切、構造一切的力量,卻只是在自己的家庭與屠夫的家裡輪流打轉,其餘什麼也不幹……而她一直所做的那些事,其實都可以稱之為“報仇”。尤爾意識的底層命令只有一件事,就是向殺死自己的劊子手與罪魁禍首報仇,其餘之外什麼都不想,也並不渴圖什麼,想要探索什麼。
姜蕪一直等待著,靜靜地看著尤爾。女孩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東西。當她最後捂著肚子向姜蕪走來的時候,她臉上甚至出現了欲哭無淚的表情。她說:“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多的東西,我的肚子很痛。”
姜蕪伸手摸了摸尤爾的頭發,將她拉在草坪上,與自己坐在一起。姜蕪問道:“你喜歡蘋果嗎?”
尤爾點了點頭,表現得很乖巧。她已經開始完全地信任姜蕪了。對方說這裡會有果林,會有“她從前從未品嘗過的美味”,這裡也真正出現了姜蕪所描述的東西。這種印證,便帶來了令人信服的力量。信任關系被搭建了起來。
姜蕪看著女孩擰著眉毛一臉嚴肅地捂著自己的肚子的樣子。想必現在那些被嚥下去的果實都堆積在尤爾胃部,甚至讓她感到不舒服。但這種不舒服對於長久感受到饑餓的人來說卻並不是一種折磨,反到是一種享受,就像是奢侈的人們願意去抱怨自己昂貴的鞋子上鑲滿了寶石與金玉,由此而讓人感到沉重、疲憊那樣,是一種甜蜜的煩惱。姜蕪問:“這個世界上除了蘋果之外,還有許多你沒有見過、沒有吃過的東西,它們都非常美味。”
尤爾眼巴巴地看著她,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期待。她甚至有點懊惱,為自己早早地填滿了胃袋而不能再裝下其他東西而後悔。姜蕪看著她的臉,說道:“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足夠你將它們全部品嘗一遍。”
“但是它們並不是全部都距離你的家這樣近,有的甚至在很遠的地方,難以抵達。”姜蕪密切地關注著尤爾臉上的表情。她丟擲了一個提議,或者說是一個誘惑:“等你的母親死後,你就和我一起離開,好嗎?你想要吃什麼,我都會帶你去吃。”
“母親”這個詞語像是徒然塞進胃袋的一塊石頭。尤爾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在姜蕪開口之前似乎都沒有想過自己要在“無盡的食物”與“母親”之間作出抉擇——即使姜蕪說的是在麥克米倫夫人死後再離開,但這樣懷柔的說辭仍然無法改變事實。她必須作出選擇。
尤爾的臉上流露出了求乞的表情,女孩小聲問道:“我不去吃很遠的那些地方的食物,只吃離家近的這些、只吃蘋果,不可以嗎?”
“不可以。”姜蕪搖頭說道。她看到尤爾的臉上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過。女孩下意識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這樣的動作能夠讓她感受到安全感。姜蕪說道:“附近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了。何況蘋果是會被損耗、也會腐爛的。即使你什麼也不幹,它們也會被很快地消耗。到最後的時候,你就沒有東東西可吃了。”
“——何況我並不是要你現在離開你的母親……我邀請你,在她死後再和我一同離開。就算現在的她對你來說是重要的,你不得不照顧她,但死去的她對你來說也會有深遠的意義嗎?尤爾,你知道的,人不能一直活著,卻能夠一直保持死去的狀態。你要永永遠遠地陪伴著一個死人,直到你自己也死去嗎?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你見過的一點地域,一點風景。你只要作出離開的選擇,就能夠去看到和品嘗到更多的東西。”
“即使你離開,我也會保護你的。尤爾,我說過了,我是你的仙女教母,你的許願精靈。我會保護你在外界不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不要有這方面的擔憂,好嗎?”
尤爾從地上站了起來,姜蕪也跟著她站了起來。她看著低頭不語的女孩,並不催促,只是以平等的等待姿態面對她。尤爾沉默著,靜靜地走向了返程的道路。
姜蕪跟在她的後面,並不說什麼。她的步速調整到與女孩一致,離尤爾不遠也不近,讓女孩知道自己存在,但不至於讓對方感到危險或者被冒犯。
她們就這樣安靜地走了幾分鐘。尤爾沒有轉過頭來,但她突然大聲地、崩潰地、喊破了喉嚨般地說道:“不要跟著我!”
“那我就無處可去了。”姜蕪懇切地說:“我說過了,我是因為你才出現在這裡的。如果我不和你在一起,我整個人也就消失不見了。”
“……因為你會消失,所以你也希望我和你一起消失嗎?我討厭你!”女孩大聲說道。
“不。”姜蕪的語氣始終非常平穩:“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會消失不見的。如果在村莊裡,跟在你母親身邊,會讓你感到安全的話,我會盡力讓你在我身邊能夠感受到同樣程度的安全感。”
尤爾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她閉上了嘴,不再說話,只是腳步更快了,一味地往前走。她正在用這種色厲內荏的方式來抵禦自己內心的慾望……姜蕪並不會催促她。孩子總是這樣的,到了陌生的地方便會覺得不安全,孩子是一種非常脆弱、容易受傷的生物。
在物質世界中,到陌生地點感到不安是一種客觀的現實,陌生的確會帶來危險。而在這個由尤爾所構建出來的意識世界,一切的情緒、思考,都有著具象化的喻體。世界是抽象的,隨尤爾的意識而所構建或誕生。
倘若跟在麥克米倫夫人身邊,見證她服藥直到死去是尤爾“複仇”意識的體現的話,那麼在複仇完成之後呢?她又應該去追求什麼,尋找什麼?惡魔就是這樣固執的生物,他們總是被自己生前所遭受的一切困囿在原地,不去接受與追求新的東西。
姜蕪所見過的,那些業已死去的鬼,即使害死他們的仇敵已經死去,他們仍然會一遍一遍地重複自己生前的痛苦,咀嚼自己的痛苦,反複體會。這種長久的反芻讓他們感到又痛苦、又安全。他們就依靠這樣自虐般的行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