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楞按他的吩咐,揹走了高麗的屍首,宋明通把砸碎的壺碗收拾起扔進糞坑,把高麗的皮包開啟,翻了翻見沒什麼有用的東西,就塞進炕洞點把火燒了。弄來一桶水,把桌子邊同石球都洗乾淨,拿鐵鍬把留有血跡的地面翻過來,重新墊上點乾土,踩實。把石頭球扔進鹹菜缸裡,心說:“反正這缸菜我是不吃了,別人吃我還不能攔,就叫他們嚐鮮吧!”幹完來到後院,順梯子下到地瓜窖,見大楞把地瓜挪開,坑已挖好,脫光的膀子像淋過雨一樣都是汗水。他就幫著把高麗扔進坑內,窖裡容不開兩人填土,他說:“埋上土把地瓜在原地碼好,快點出來,我還要去辦事。”
宋明通回到前屋,把給高麗買的煙狠狠抽了兩根,覺得大楞這件事辦得也不錯,省了大夥的事。只是得快些給自己人送個信,叫他們別再瞎忙,並請示下一步該怎麼了局,便去看看劉四爺走了沒有……
鄧智廣聽完開心地大笑,說道:“這好哇,揪心掛肚的難題,不用咱們動手就解決了!”
劉四爺說:“好什麼,要給馬腰塢老百姓帶來場大災難。鬼子一發現石原無故失蹤,就會在附近各村大搜捕。說不準有人看見石原最後露面是進了鄉公所,恰好石原在鄉公所時,憲兵隊的朱強治來取過糧食!宋明通怕暴露,請示是否可以立即撤出馬腰塢。他如果走了,楊東河與我之間可就沒有了聯絡人,整個馬腰塢的地下工作網就全垮了……”
八
尚武仰起頭看著房梁沉思,劉四爺和鄧智廣都不出聲打擾他。過了足有半袋煙工夫,尚武站起來對劉四爺說:“您馬上回到馬腰塢,叫宋明通沉住氣,別露聲色。晚上在西南角墳地跟我見面。沒辦法,辛苦您了。”劉四爺說:“我不是中國人怎麼的?”
劉四爺走後,尚武和鄧智廣馬上去了武工隊。
陸隊長一見尚武便問:“怎麼沒回自己駐地,到這兒來了?”尚武說:“有了新情況。”陸隊長問:“高麗棒子又在公路上出現了?”尚武說:“他沒出現,咱得假裝他出現過。”就跟隊長介紹了事情原委,又談了他的應變計劃。陸隊長聽完卻笑道:“革命軍人最忌謊報成績,你是給俺出壞道道兒啊!”尚武說:“向馬克思起誓,有了功算你們的,有了錯是敵工科的。”說著把懷揣的佈告又拿出來,分了幾張給陸隊長說:“來吧,命裡註定,該誰貼還得誰貼。另外請給我找兩雙被服廠發的鞋。”
陸隊長吩咐人找來兩雙部隊發的軍鞋。尚武在腳上比試一下說:“我這雙可以穿,小鄧那雙太大了,能不能找雙小的。”陸隊長說:“俺武工隊裡沒這麼小的戰士,塞點棉花,將就穿吧。人家赤著腳還過雪山穿草地呢,這麼點困難都不能克服,你們敵工科的人也太嬌氣!”
尚武拿了鞋,說聲再見,兩人回自己駐地去。
武工隊下達任務:“天黑後分散行動。三班到後李家找敵工科尚科長,聽他指揮。一班二班公路上去,每人腳上穿一雙老鄉做的鞋,帶一雙被服廠做的軍鞋。到公路前穿家做鞋,上了公路旁換軍鞋。一班從何家寺往雞鳴寺走,二班從馬腰塢村南往何家寺走。不出聲響,暗地使勁,要步步留下腳印。走到目的地,各貼一張佈告,雞鳴寺貼到離據點近的牆上,何家專貼在村口。貼完佈告再穿著軍鞋往城南方和城北方向各走四五里地,換上家做鞋,分散回駐地。”
天公作美,過午下起場小雨。
尚武睡了個晌覺,醒來對鄧智廣說:“今晚上咱倆要分散活動。你帶著佈告糨糊,到西南角墳地跟宋明通會合。聽到槍響,找顯眼的地方把佈告貼上。到了村中大道邊換上軍鞋,來回多走幾趟,你的任務就算完成。”
交代完沒事幹了,尚武又吹他的口琴。鄧智廣就找房東大娘幫他縫鞋,大娘看看說:“我的個兒,衣不大寸,鞋不大分,這鞋再縫你也穿不得。我看誰家孩子跟你腳合適,先借一雙來,改日我做了還他。”鄧智廣說:“大娘,你就先給我縫上湊合著穿,改日你給我做了新鞋我再換下來,就別找人借了。”大娘給他拿麻線狠縫了一截,鞋尖上填了些爛棉花。
掌燈時分,尚武帶著武工隊出村奔北。鄧智廣手提著漿糊,揣著佈告出村往西。臨分手尚武補充了一句:“碰到臨時情況,相機處理,安全為上,別搞自由主義。”
鄧智廣走到和宋明通見面的那塊墳地,擊掌為號。剛拍了兩巴掌,從墳地就飛過一團泥巴來,正落在他頭上,連泥帶水濺了他一臉。他忙著用袖子擦,沒顧上回話,又一團泥巴扔了過來。鄧智廣罵道:“行了,我都睜不開眼了。”宋明通就問:“是小鄧嗎?”鄧智廣說:“要是老尚你敢這麼砸他!”宋明通問尚武怎麼沒來,鄧智廣學著尚武的口氣說:“咱們的工作有紀律;我沒說的你不用問。”就交代了貼布告的任務。宋明通說:“我把大楞也帶來了,叫他也參加行不行?幹完你把他帶去參軍。”鄧智廣靈機一動,就把腰上彆著的那雙大鞋拿出來:“咱倆貼布告,你叫他穿著這雙鞋在大道上來回的走。”
宋明通叫來大楞,鞋交給了他,說明了任務。
大楞接過鞋穿一下試試,說:“這麼小,我咋穿得進去?”
鄧智廣把鞋拿過來,用力一拉,扯斷了縫在後邊的線說:“你再試試。”大楞強忍著穿進去了,可是擠得腳疼。鄧智廣用尚武跟他說話的口氣說:“穿不上就趿拉著,也要完成任務。抗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尚武領著武工隊員,繞過鬼子炮樓,走到土圍子西北。靜候了有一頓飯工夫,估計鄧智廣已經跟宋明通接上了頭,就跟武工隊長打個招呼,掏出盒子炮,衝土圍子連開了三槍。就聽見土圍子裡一片慌亂,偽軍們吵吵著登上了圍牆,朝北朝西亂開起槍來。日本炮樓搖響了警報器,開了探照燈。有土圍子隔著中間,武工隊恰好躲在黑影裡。
槍聲停下,尚武就跳出道溝,站在一棵大樹後扯開嗓子叫道:“偽軍弟兄們,你們聽著,鬼子在太平洋吃了敗仗。咱們抗日軍就要開始反攻了,要想活命就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要再幫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坑害百姓。對悔過自新、幫助中國軍隊抗日的,我們給以出路。我們有你們的花名冊,幹了好事點紅點,幹壞事點黑點。到時候要算總賬。叛徒楊樹林、土匪劉雙喜、鐵桿漢奸楊東河,你們三人名下已經點滿黑點,想死想活自己決定……”
尚武喊話時,本來一片寂靜。說到這裡,土圍子南邊嘈雜起來。炮樓上的探照燈也轉到村裡。只聽見土圍裡傳出喊聲:“把吊橋繩綁緊,誰開圍子門,就地槍決!”
鬼子炮樓上轉盤機槍朝著村**擊起來。
尚武喊聲:“不好,可能小鄧他們暴露目標了。馬上射擊,把敵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武工班長下令射擊,炮樓上的槍口果然被吸引過來。因為有土圍子隔離,機槍射不到,敵人就朝這邊打了兩發迫擊炮。
九
山崎是個內向的人,受到嘉獎不露喜色,捱了訓斥不抱怨。他很少講話,也從不到士兵住屋去檢查。他桌上放著幾個不同顏色的竹牌,養著條狗,有事他把個竹牌塞進狗嘴中,那狗就叨著木牌去找勤務兵。黃色牌送茶,白牌送飯,紅牌是伍長,灰牌是叫朝鮮人石原。他自己坐桌旁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支支地抽菸。
他的心被兩件事交替佔據著:敵情和鄉情。
他家住在山口縣鄉下,草頂住宅建在山坡上,山下是海。水田種了稻,屋後山坡栽柿子樹,柿子熟了母親把它們用細繩穿成一串,掛在屋簷下,下雪時柿子變成了紫褐色,裡邊的肉金黃,吃起來又軟又甜。院左邊空地種油菜或大根。他家有一條木船,父親大部時間在木船上打漁。魚自有魚販子來收。他們不大進城裡去,城裡人對“鄉民”那種不屑的神色使他們感到自卑。中日戰爭後,海邊修了海軍油庫,建了化工廠。油庫漏油,工廠排洩廢液,魚有汽油味和阿摩尼亞味,賣不出好價錢了。為維持生活,哥哥進城去做工,事故中傷了腿。年齡一到,就由他服了兵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