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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琴 (5 / 7)

晚上,他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往餘校長屋裡走。到了門口亮處,張英才認出是鄧育梅,隨即,孫四海也去了。他猜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拉下他一人!越想越來氣,他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麼就不讓我一人參加?”孫四海答:“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最後還是餘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張英才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聽了一陣,搞清楚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裡,學生們為爭被窩的細聲細語的爭吵。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只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盼孫四海快點說,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說:“只有將我那些茯苓提前挖了,賣了,變出錢來先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餘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麼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餘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鄧育梅抬起頭小聲嘟噥:“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說了之後,又一副後悔的樣子,恨不能收回說出口的話,趕緊重新低下頭。餘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餘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張英才說:“不行,人都在,你們今天就得給我回個話。”孫四海開口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麼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回到自己的屋裡,用耳朵和眼睛同時注意著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著窗子對他說:“我們研究過了,決定下一回再研究這事。”這話讓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裡狠命嚼才沒哭出來。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驚譁。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裡有些幸災樂禍。沒過多久,孫四海興沖沖地從山上下來,手裡捧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裡叫著:“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餘校長從孫四海手裡接過茯苓人,細看一遍後,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怔之後,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一下一下地扔到張英才的腳下。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裡冒著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他想,老這麼鬥也不是事,迴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他就向餘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餘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你還可以延期一兩個星期都行。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集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鄉里。想見舅舅,舅媽攔在門口,告訴他舅舅到外地參觀去了,一點也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他心裡罵:難怪舅舅會偷偷和藍二嬸相好——這個母夜叉!嘴裡依然道了謝。

出了文教站,看見回縣城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裡的錢,打定主意,乾脆上一趟縣城,將信直接交給姚燕。他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三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問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沒找到一樣,她一家人全上黃州走親戚去了,大門上著鎖。他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原以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現在要掏住宿費了,便覺得囊中羞澀。

他記得縣城有家下等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總住那兒,同學們盡拿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那農友旅社。張英才找到農友旅社,交了兩塊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門瞎逛。幾個月沒來,縣城就變了樣。別的沒有,主要是人們穿的褲子,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的人,不論男女統統穿一條繃得緊緊的牛仔褲。他想搞清這褲子的叫法,就走到一個成衣攤子上,遠遠地用手一指,要攤主拿條褲子來看看,攤主拿著取衣杆,碰一下說:“是要牛仔細褲?”又碰了一下說:“還是要蘿蔔褲?”他知道這種褲子叫蘿蔔褲,便說:“算了,這式樣不好。”

轉到天黑,找個小吃店買了碗麵,三下兩下吃完,就回到農友旅社,矇頭睡了。後半夜,農民趕早去佔集貿市場上好位置,將他吵醒,他沒表不知幾點,跟著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一看那鍾才三點一刻,候車室裡只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

好不容易回到鄉里,剛下車就碰上藍飛。相互簡單說了些情況,藍飛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裝作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不信那幾個民辦教師不來巴結他。張英才對這個主意很滿意,抵消了先前對藍飛的不滿。

張英才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就趕著回校。

回到學校,他就將初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面上,窗戶也用報紙糊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將門隨手鎖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廁所回來,發覺窗紙被人摳了一個小洞。他什麼也沒說,找了一塊紙,把那個小洞又補上。

中午,他閂著門在屋裡做飯,聽見有人叫門,開啟了,是葉碧秋。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我有個問題搞不懂,你能教我麼?”張英才說:“什麼問題?”葉碧秋說:“最小的個位數是哪個數?”張英才一愣:“誰讓你回答這個問題的?”葉碧秋說:“是鄧校長和孫主任兩個人一起來考我的,還說若不懂可以問張老師。”張英才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說:“你進屋來等著,我查查資料。”裝模作樣地將一本本書都露給葉碧秋看過,他才拍了一下頭:“記起來了,不用查,最小的個位數是一。”葉碧秋說:“謝謝老師。”張英才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複習,準備考試。”葉碧秋走後,他忍不住一陣竊笑。

下午放學後,他聽到笛子的響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育梅立即放下笛子,衝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視而不見,嘴裡喃喃地揹著數學公式。

天一黑,他還要閂門,孫四海來了,對他說:“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課就由你去上。”張英才說:“我請了一星期假還未滿呢!”孫四海說:“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張英才說:“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孫四海說:“我記性差,忘了。”邊說,眼睛狠狠地將每一本書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見五指時才回來,揹著一大摞書。張英才問李子,孫老師揹回的是些什麼書,李子告訴他全是中學的數理化課本。孫四海背書回來後,就沒有在半夜吹過一回笛子。每次張英才夜裡起來小便,都看到一個讀書人的影子,映在窗紙上。

鄧育梅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後神情憂鬱,背後和餘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面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面有意保密,一點口風不透。”鄧育梅回來的當天,餘校長就親自來找張英才,詢問他近來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自己有過不安心。餘校長就單刀直入,指著桌上的書本問他這是幹什麼。張英才用準備參加明年高考的理由來應付。見問不出什麼,餘校長走出去,對著守在一邊的鄧育梅仰天長嘆。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餘校長恍惚地自語:“鄧育梅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本事硬考,張英才又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餘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麼呢?”

張英才實在服了藍飛這一招,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成了這個學校的寶貝,被人或明或暗地寵著。他想,民辦教師轉正這一關,實在太厲害了。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育梅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做出笑臉,口稱又見到了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這天晚上,餘校長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寒暄一陣,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麼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絃斷了?”張英才說:“絃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餘校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琴絃:“我還有四根舊琴絃,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只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餘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這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你聽說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優惠政策?”張英才說:“這次轉正?沒聽說,一點訊息也沒聽說。”餘校長憂傷地轉過臉:“沒聽說就算了!你忙,我到孫主任那裡去轉轉。”走了幾步又回頭:“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向上報你當教導處副主任。”張英才心裡想笑,嘴上說:“多謝餘校長的栽培。”

餘校長敲不開孫四海的門。孫四海宣告過,這一段放學後,他誰也不見,連王小蘭這一個月也沒見來。餘校長本也無事,隔著門說幾句就打了迴轉。

正在這時,黑洞洞的操場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餘校長,餘校長喂!你快救救伢兒他父,救救我的育梅吧!”鄧育梅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一把抓住餘校長。餘校長有些急:“你放開我,有話慢說,這黑的天,叫別人看見了如何說得清!”鄧育梅的老婆仍不放手:“我不管這些,育梅他讓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來。”張英才這時從屋裡鑽出來:“派出所的人怎麼會抓他呢?”鄧育梅的老婆答:“還不是為了轉正的事,別的人不是有學問就是有靠山,育梅他什麼也沒有,就想找路子走走後門,家裡又沒錢,送不成禮。沒辦法,育梅就到山上砍了幾棵樹,偷著賣了。沒想到被查了出來,餘校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餘校長一聽急了:“這不是丟學校的臉麼!上次先進沒評上,這次又來個副校長偷樹,真是斯文掃地喲!”

見餘校長又急又喪氣,張英才就一旁勸:“事已至此,還是得想個辦法為妙。”餘校長在操場上團團轉,像只熱鍋上的螞蟻。鄧育梅的老婆坐在地上乾號,聲音又長又尖。張英才不耐煩地說:“你哭得難聽死了,像死了人一樣,搞亂了別人的心怎麼想主意呢!”經這一說,哭聲低了很多。餘校長這時嘆了一口氣說:“只能這樣了,就說是給學校砍的,學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錢,只好代學生忍辱負重,做此下策之事。”張英才說:“行倒行,就怕孫四海不同意。”餘校長說:“你去喊他來一下,我剛才去過,他不開門。你敲門,他會開的。”張英才過去一叫,門就開了,說了經過,孫四海露出一臉鄙夷相:“沒本事就認命罷了,幹嗎一人做鬼,還拖著大家陪他去陰家呢?”餘校長說:“行還是不行,你表個態。”孫四海說:“我沒態可表,就當我不知道這事行了。”餘校長說:“這也算個話,你就把一切推給我得了。”鄧育梅的老婆叫起來:“姓孫的,別以為自己就那麼清白,想坐在黃鶴樓上看帆船,是人總有栽跟頭的時候!”孫四海將門掩到一半停下來,低聲說:“我同意,就算是學校決定的吧!”

餘校長連夜獨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鄧育梅一道回來,鄧育梅臉上有幾道疤痕,開始還以為是讓派出所的人打的,說過後才知道,是自己鑽到床底下去躲時,被床底的雜物劃傷的。鄧育梅整個灰了心,一連幾天,見人就說自己教一生的民辦算了,再也不想轉正,吃那天鵝肉了。

會計又送補助費來,還透露說,上次被搶一案有線索了。會計剛走,鄧育梅的弟弟就被抓走,他一見到派出所的人就說:“前幾天你們來抓我哥哥時,我就以為是來抓我的。”他做木材生意虧了本,就橫了心,專搞不義之財。這兩件事一發生,鄧育梅的背駝了許多,還向餘校長遞交了辭職申請。

只有孫四海無動於衷,繼續在那裡夜以繼日地複習。星期六下午放學,照例是老師送學生回家。餘校長見鄧育梅情緒不好,怕出事就叫張英才跟著鄧育梅。一路上很順利,返回時,碰上了王小蘭。王小蘭慌慌張張地往學校裡去找李子。張英才記得很清楚,站路隊時,孫四海是牽著李子的手出發的。王小蘭仍不放心,她心裡感覺似乎要出事了,非要到學校看看。

到了學校,孫四海的視窗亮著,有人影一動不動地透出來。叫開門,王小蘭氣喘喘地問:“李子呢?女兒呢?”孫四海說:“她不是回家了?”王小蘭說:“你們是在哪兒分手的?”孫四海說:“半路上,我想趕早回來複習,就沒把她送到門口。”一聽這話,王小蘭哇哇地大哭起來,扭頭就往門外跑。餘校長也來了,大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立即分成兩路:一路是孫四海和張英才,順著路隊走的路找;一路是餘校長和鄧育梅,沿近路往前找。孫四海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王小蘭。張英才跌了幾跤,還是跟不上。幸虧孫四海要到沿途路邊人家問問,才時斷時續地跟住。跑到張英才頭一回跟路隊走時天黑的那道山嶺上,月亮出來了,孫四海站在山樑上不動,等張英才跟上來後,就說:“李子在那邊樹上,被一群狼圍著。”張英才一看,那棵黑黝黝的木梓樹上,果然有李子嘶啞的哭聲,樹下有十幾對綠瑩瑩的狼眼睛。

孫四海吩咐張英才,看準路後,兩人大叫著往那樹下衝,千萬不能停,然後迅速爬上樹去,等餘校長和鄧育梅來。說著,孫四海大叫:“李子——別怕——我來了!”張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麼好,嘴裡哇哇地亂吼出一些聲來,狼群嚇得往後退了些,他們趁機爬上木梓樹。孫四海一把將李子摟在懷裡,李子沒哭,他自己先哭起來。狼群又將木梓樹圍起來,但只過了半個小時,就被餘校長帶來的一大群人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杆下吹著笛子,一個個音符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的,蒼涼得很,一如悼念誰或送別誰。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揀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坐在旗杆下吹笛子,從笛孔裡流出一點鮮豔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餘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育梅雙手掩面,躺在枯草叢中,都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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