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我撤入河間時,身上中了二十六支箭,像一隻刺蝟。軍醫官拔箭後用燒紅的鐵烙一個個燙平的傷口時,感覺自己就像一塊烤肉,血與鐵接觸的那一刻,發出滋滋的聲音。這樣做是為了消毒和止血,否則傷口極其容易化濃。以往的槍林彈雨跟人《》肉燒烤比,什麼也不算了。不過只要想起賓娘和寧哥兒能享福,這一切都值得。
軍醫官走後,我從鎧甲裡取出那片布帛。看著布帛上鬼畫符一樣的曲線。誒,巴圖那樣的人,藏一塊手帕在身上,太奇怪了,還是那麼醜的手帕。
我以前跟倭寇打仗時,漸漸也學了不少倭語,他們的文字跟漢語倒是相似,不過假名乍一看也跟鬼畫符似的。誒呀,莫不是這上頭是字?可是寫得是什麼呢?突圍時,陛下對那蒙古大汗布日古德對話,不用通議,對答如流。給他看,他肯定能看得懂。
於是,我能下床了就揣著這塊帕子去找陛下。裘鐵攔住了我,跟我說陛下不見我。這是什麼路數?看著裘鐵的神情,我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我什麼也沒問,在院子外請安就回營帳了。回去路上,我本欲去拜訪韓哲和李芳。畢竟若是沒有李芳,我和陛下突圍沒有那麼順利。不過路上,我遇見了河間總兵孫周,他年紀長於我,軍銜比我高,我趕緊見禮道:“末將見過孫將軍。”
孫周扶起了我,說:“將軍有傷在身,無需多禮。”
孫週年紀約莫六十歲,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邊關的風霜在他的臉上留下歲月的溝壑。他溫和地笑著,道:“老夫聽聞將軍在應州斬殺了巴圖,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我道:“生死一瞬間的事,我只是運氣好一點。”
“將軍太過自謙啦!不知將軍傷未愈,要做什麼去呢?如有什麼吩咐,知會老夫就是。”孫周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沒有自謙,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如果我那時稍微反應慢了一點,被斬殺的就我。因為巴圖的力量和馬速都勝於我。
“末將就是出來走走,現在就回去休息了。”我道。
孫周含笑點點頭。
我走了,心中莫名惴惴不安,只感覺背後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背後的傷口也在火辣辣地發疼。我沒有去找李芳和韓哲,只是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過不多久,軍醫官來了。他給我換藥和紗布後,我便睡下了。夢裡我夢見孫周冷冷地看著我,然後忽然對我駭人的大笑。我驚醒以後,只覺自己渾身發熱,四肢痠痛無力。我把親兵喊進來,讓他揭開背上的紗布,拿一個鏡子放在我身後。傷口開始化膿了,不覺一滴淚奪眶而出。
從軍的經驗告訴我,傷得再重,只要不是當時斃命,傷口不化膿,就能活下來。若是化膿了,哪怕只是一個黃豆大的口子,也活不過五天。
去找陛下,裘鐵攔著我。去找韓哲李芳,他們要麼出城巡防,要麼半路總能遇到孫周。有時還經常瞧見孫周和李芳韓哲一道吃飯,有時則是孫周和裘鐵,還有時,他來探望我。
我趁清醒時,準備探查這城中的蒙古俘虜。可是,還不及我查訪,所有俘虜都被處決了。
這就很蹊蹺了,我開始猜想,這塊帕子上也許是驚為天人的陰謀。也許,我也是因此而死的。
很快,我就再也起不來床,整日燒得迷迷糊糊。在孫周讓軍醫官把我移到傷兵營之前,我把那個帕子交給了親兵。告訴他,一定要想進辦法見到陛下,交給他。但是這件事,誰也不能說。
我住進了傷病營,一整個屋子裡除了我自己什麼都沒有,我趴在床上,就像案板上的一塊肉,心中孤獨絕望之極。
我對孫周的懷疑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圖謀什麼。如果我還能多活幾天,也許能查清楚。但是,我已經做不到了。看著床邊的軍服鎧甲,我知道,這是等我四肢還沒有僵硬時,方便給我穿上。
生命的最後,孟霍就像黑暗中的一點光亮,我喜極而泣。多年未見,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比我想象得還要勇敢還要堅強。我囑託跟隨我的親兵,如果實在見不到陛下,就交給孟霍。
她一定能阻止手帕上的真相,如果我當真死於奸臣之手,她也一定會為我報仇。
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仍對人間懷有希望。
希望賓娘和寧哥一生平安,希望我的好友孟霍覓得良人,希望國朝收復幽燕,再也不用擔心外族的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