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麼你了?”
“你沒怎麼我。”
“那你慪啥?”
“慪你沒怎麼我。”小翠惡作劇地笑笑,擔起扁擔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擔,不讓她起:“你把話說明白。”
“我的話再明白不過了。”
“我咋聽不明白?”
“你沒長耳朵,你沒長人心。”
“你咋罵人!”
“就罵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她一猛勁,擔起了水桶。
文化子沒防備,跌了個四腳朝天,惱了。
小翠子卻笑了起來,“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打那以來,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惱了。
十九
早起,鮑秉德家裡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說道:
“也苦了你了。”
鮑秉德心窩裡一熱,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淚來。
他家裡的也落淚了:“我拖了你半輩子了,也該到頭了。”
鮑秉德一聽這話不吉祥,趕緊喝住了她:“什麼到頭不到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一輩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聲,抹了一把淚,便起身去餵豬。豬食燒得稠稠的,攪得勻勻的。鮑秉德好久沒見她這麼利索過了。頭髮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腦後窩了個纂,海昌藍的褂子很可體。鮑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時候:他提著兩包果子去相親,一上臺子就看見一個小姊妹坐在門口納鞋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臉龐像一輪滿月,額頭上一排牙子齊嶄嶄地蓋到眉毛上頭,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臉紅了,站起身進了偏屋,只見一條大粗辮子在他臉面前掃了過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辮子窩成一個碩大的髻,小山似勾墜得腦袋往後仰,烏黑的頭髮裡埋著一截紅頭繩,大紅襖兒,臉兒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裡,任人怎麼鬧她只不言聲,也不笑,也不惱。鮑秉德只盼著鬧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剛有喜的那陣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邊去找杏子。每天夜裡,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聽聽動靜,他聽得清清冷冷,有一顆心跳,撲通撲通的。他記得他做了個夢:她生了,下了一個大蛋,再仔細瞅瞅,不是蛋,是個大地瓜。後來,生了個死孩子。他揍過她,關著門揍。她一聲不哼,任他拳打腳踹,也不哭,也不叫。揍過了,也不和他慪氣,照樣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過了,也心疼,也後悔,可是急了,便什麼都忘了,外人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漸漸地,她的圓臉變長臉了,紅顏色褪去了。後來有一天,鮑秉德收工回家,見地沒掃,鍋沒燒,一地的碎碗碴子。正要發火,卻見他家裡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頭髮玩兒,一邊拔,一邊朝他樂……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這才聽見上工的鑼在敲:噹噹噹,當,當。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裡平地,鮑二爺和他挨著趟。他告訴鮑二爺:
“她的病見好哩!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說話哩!”
“她咋說?”鮑二爺問。
鮑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話都說了。不料鮑二爺變了臉,鍁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對啊!秉德。”
“咋了?”鮑秉德頭皮一麻,心裡咯噔的一下。今兒早起,他心裡隱隱的,也有點覺著不對勁,只是說不上來。
“我說老七,你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好。”鮑二爺說。
“她今早清冷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說,心裡“怦怦”地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