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靜坐在周伯父家院子裡的長凳上。她雙膝和腳腕併攏,腳尖和腳背繃直,由於長凳高度的關係,她的小腿與地面成一個角度的傾斜,顯出她的修長和優雅。而沈銘德似乎丟掉了所有的教養,拋棄了全部風度。他在低矮的長凳上岔開雙膝,將雙臂肘部架在自己的大腿上。兩隻手毫無意義地揉搓額頭和頭髮。他覺得自己全都搞砸了,他感覺這一趟旅行沒有意義,他沒猜到那位老者就是高伯文。他本應該先做個自我介紹,然後請教那位老者的尊名。他不應該急於求成,沒必要將高山杏這張底牌過早亮出來。現在好了,以沈銘德對高伯文的觀察,他認為這老頭兒在村裡的地位極高。只要這老頭兒以自己的聲望和地位開口,他完全可以對所有村民下封口令。從而導致沈銘德從村子裡什麼也問不出來。
周伯父因為多喝了幾杯,已經在屋子裡沉沉睡去。伯母去幫女兒帶孩子了。現在只留下他們倆,傻呆呆地坐在院子裡,毫無希望地等待著晚上慶典的開幕。當他們從村部廣場走回周伯父家時,看見僱來的工人們已經在通往村口的主路盡頭搭建好了戲臺和主席臺。沈銘德雙手握拳,支撐起自己的下巴,悠悠地說出打道回府的想法。
蕭靜眯起眼睛仰望著多雲的天空,陽光為一塊烏雲鑲嵌上了金邊,微風輕輕地把玩著院外的柳條。她輕聲地安慰道:“還沒完呢。全村有六百多人,有不少家是外遷而來的。他們可未必會聽高伯文的話哦。”
沈銘德向左轉頭,用拳頭支撐自己的右腮,看著蕭靜。他並不想打擊她的盲目樂觀,可還是反駁到:“知道這種秘密的人,應該都是村裡的坐地戶。既然是秘密,他們怎麼能跟外鄉人分享?”
蕭靜眯起的雙眼突然變成了一輪彎月。她露齒一笑,說到:“村民們聚在一起可是會聊天的呦。”
沈銘德馬上來了精神,他坐直了身體,像一名小學生一樣請教到:“你有什麼發現?”
蕭靜回答到:“戲班。”
於是,蕭靜帶點孩子氣地,裝模做樣地清了一下喉嚨,講訴起那個她從一位熱情的姑娘那裡聽來的故事:給她講這事的姑娘叫張翠芳。她全家人在十年前遷進了榆樹溝。當年她14歲。在她搬進村裡的第二年,正好是榆樹溝村第一屆慶典活動。那年,張翠芳在縣城裡上了初中,還和同村的幾個同齡孩子在一個班級裡。但是讓她沮喪的是,那幾個孩子非常排斥外人。所以,張翠芳被排除在小圈子外面。直到有一天,張翠芳幫了王璐個大忙。從那之後,她便和圈子內的王璐,王琪兩個小姑娘逐漸成了朋友。接觸了一段事件,她才搞清楚村子裡的狀況。榆樹溝村主要由村北王家和木匠趙家,還有少量外來戶組成。雖然王和趙是榆樹溝村兩大組要姓氏,但是隻有一戶王姓和一戶趙姓的人家才在村子裡占主導地位。其他王姓和趙姓的人家不是他們的分家,就是外來戶。因此,為了區分,村民們會可以稱呼這兩家人為“村北王家”和“木匠趙家”。王家是榆樹溝村的老住戶,據說幾代人都生活在這個村子裡。村裡的幹部基本都是由他們家人擔任,聽說就連縣裡和市裡的領導中也有他們家的人。而趙家是榆樹溝的外來戶,不過定居在這個村子也有些年月了。趙家的木工手藝很好,生意也經營得不錯。你可不要一位這兩家人一家當官一家有錢就在村裡橫行霸道。王家人可是為村裡辦了不少好事。而趙家人因為有手藝,誰家蓋房子打傢俱的,趙家也幫了不少忙。而且,因為趙家在市裡的傢俱生意做得越來越好,後來就在村裡開起了傢俱工廠。榆樹溝村幾乎一半的村民都在機具廠裡學徒或工作。
王璐和王琪就是村北王家的直系子孫。她們並不是雙胞胎,而是叔伯姊妹的關係。因為她們倆是王家的第六和第七個孩子,所以名字就叫做璐(陸)和王琪(柒)了。她們倆的家長總是警告她們不能和其他的孩子走得太近。通常,她們只和自己家族裡的孩子,還有趙家的孩子們一起玩。王家和趙家似乎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絕對不想讓外人知道。後來,這兩個孩子讓張翠芳發誓未來要嫁給她們的三哥,王善文。這樣她們就都是自己人了。張翠芳作為一個小孩子,當時也沒多想就起了誓。王善文比他們三人年長几歲,雖然從沒和張翠芳說過話,不過為人儀表堂堂的。張翠芳想,如果未來能嫁給一個村官的公子,或許也是一件美事。後來,張翠芳得知了這兩家人的秘密就是村裡的這個慶典,一個戲班,還有一次事故。
張翠芳聽兩個小姑娘說,幾乎相同的慶典在張翠芳搬進村的十年以前就存在了。當時還不叫慶典,而是叫“祭祀”。而且,這個“祭祀”也不是普通的村民可以參加的。當時還僅限於王家和趙家的“自己人”參加。據說“祭祀”是在王璐和王琪四,五歲的時候,由一個戲班帶到村裡的。她們對當時的事情基本上是聽村裡的人們講的。其實在那個年代,距今也就是二十年前左右,榆樹溝村就已經很發達了。很多家裡都有電視,電腦,最差的也有臺收音機。所以看戲已經不是村裡人的主要娛樂活動。戲班這種跟不上時代的文化娛樂團體早就被縣鎮劇團,文藝團所取代。村民感覺非常新奇,就跑去看熱鬧。看到的人就說這戲班可怪啦,十幾個人從進村就一直帶著唱戲的面具。不僅如此,他們身上都套著唱戲用的,寬袍大袖的行頭,一個個穿紅掛綠的。這些人就算不演戲時也沒換成便裝,也不摘掉面具。
那一年,王家和趙家就在村裡清理出一塊空地,就是現在榆樹溝村為慶典搭臺的位置,起名叫做“文化廣場”。他們當年在那裡搭起了簡陋的戲棚,請這個戲班在裡面唱了兩天。看過戲的人都會搖著頭說:“啥玩意,唱得跟野貓叫春似的。演的就像群魔亂舞”。頭一天村民們還為了湊熱鬧去瞧幾眼,第二天就沒人再去了。那年的榆樹溝村民早就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所以一個不知名的小戲班想糊弄他們可比登天還難。雖然村民沒有將他們跟電視,廣播裡的專業劇團比較,但別說是縣鎮劇團,甚至零散的草臺班子都甩這個戲班幾條街遠。然而,王家人和趙家人不知道是著了什麼魔。他們將這個戲班奉若上賓,而且除了白天在村裡唱戲之外,夜裡在村北王家大院兒裡還專門為王家人和趙家人唱一場。夜裡那場戲據說只能讓王趙兩家的“自己人”參加。文化廣場的戲棚因為沒人去看戲,所以兩天後就拆掉了。這個戲班之後又給那兩家人連續唱了幾次戲,在榆樹溝裡住了一週就離開了村子。等戲班離開之後,王趙兩家人就開始張羅著籌備在榆樹溝村建立一所戲校,建立村裡自己的戲班。王家和趙家的舉動讓村民們開始猜忌那個戲班一定在白天時就隨便敷衍一下其他村民,然而在夜裡給王趙兩家人唱戲時才會拿出真本事。不過,據一戶居住的離王家大院比較的近的人家聲稱,他們在夜裡隱約聽見的唱戲聲和白天的差不多。但是,時而他們還會聽見王家大院裡傳來驚呼聲,還有一些不像人的聲音,他們覺得可瘮人了。從那以後,村子裡就出現了關於兩家人的第二種傳說。說是為啥這兩家人官運亨通,財源廣進呢?就是因為那個戲班根本就不是個戲班,而是兩家請來的“巫師”,夜裡替兩家“招鬼”。之後村子裡便謠言四起,有的說跟年初時張寶山父子被殺有關,有人說跟進山找孩子有關,還有說跟被送走的老溜有關。這兩家人送那個戲班離開以後,就對餛飩山裡的湖,老溜和張寶山的事隻字不提,同時也讓其他村民不要再提這些事。他們還在村子北面的餛飩山的坡上建起了一座房子,說以後那裡就戲校。而且,從那以後,他們兩家人的小孩也不太同村裡的其他孩子來往了。
之後的榆樹溝村民們依然過著太平日子。王趙兩家的秘密只是茶餘飯後傳閒話時的談資。因為誰都知道住在這個村裡,得罪了這兩家人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王家依然當著村官,趙家照樣經營傢俱廠。自己有時還得求到王家辦事,或者還要在傢俱廠裡混飯吃。至於那些捕風捉影的事兒,反正跟自己無關,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那個村裡的戲校到底辦得怎麼樣了,其實誰都不知道。雖然隔三岔五的會有人帶著幾個學戲的小孩到村裡來表演,然而這些孩子每次唱完了戲就會跟著大人回到山上去,從來不跟村裡人交流。多數村民對戲校不感興趣,甚至都知道在哪裡。還有少數幾家人覺得自己家孩子不成材,也想把孩子乾脆送到村裡戲校算了。但他們得到的答覆基本上是“戲校太小,已經招滿學生了”或者“這小孩兒有天賦。我們戲校水平不行,別把孩子耽誤了”。不久,村民們也知道了這個戲校與前些日子來過的戲班有關,兒那個戲班有何村裡曾經發生的一些事件有關。因此,村民們便不再想和戲校扯上任何關係了。之後那個戲班似乎還會到榆樹溝村來,但很少進村,而是直接去了戲校。村民們還發現,被帶到村裡來表演的學生們都非常陌生。應該多數都不是本地人。然而,只有一個小姑娘讓很多當時的村民都記憶深刻。她就是高山杏。
當王璐,王琪八,九歲時,高山杏也就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她長著一雙眼角微微上翹的大眼睛,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然而,這些都不算高山杏的特徵。因為王琪也有一雙大眼睛,王璐也有一頭漂亮的長髮。這個女孩最讓人過目不忘的特徵就是“瘦”。高山杏真是太瘦了,“皮包骨”對於她來說不是一種形容,而是事實。夏天時,高山杏從短褲和背心裡露出四肢讓人聯想起骷髏。偶爾從側面還能看見她的兩肋上那一根一根明顯的肋骨。高仲臣就是她的爺爺,也是榆樹溝村戲校的校長。聽說,這位老人年輕時就是一名老師。高山杏不是他的孩子。據說是一位遠房親戚因為家裡孩子太多,所以把高山杏寄養在他的家裡。高仲臣是趙家的上門女婿。因為趙家兩個兒子學會了一身木匠的好手藝卻沉默寡言,也因為高仲臣見識廣博,便很快成了趙家的頂樑柱之一。
高山杏在六歲時來到榆樹溝村,隨即就被領進戲校。這孩子似乎天資聰慧,別看她瘦骨嶙峋,可是舞蹈學得飛快。在剛開始的幾年裡,當戲校的學生們在村裡表演時,高山杏還只是演戲的一個擺設。然而,從十歲開始她就成了一名“獨舞者”。披上白色的長袍,紮緊鮮紅的絲帶,頭上插滿金色的髮飾,獨自在臺上舞蹈的高山杏就像飛舞的鳥雀,靈動的蝴蝶一半。她站立如傘,臥如井繩,躍如羽毛,扭動起來的樣子就像一條蛇。王璐和王琪看了高山杏在村裡表演的舞蹈也來了興致。她們強烈要求家裡也送她們到戲校學習舞蹈。家裡人答應了她們學習舞蹈的要求,將她們送進了縣城裡的少年宮。她們質問媽媽為什麼不能送她們進村裡的戲校。她們的母親叫她們要耐心,等再長大一點就帶她們進戲校學習。因此,兩個小女孩對那個戲校充滿了嚮往。她們覺得那裡就是王趙兩家人的秘密。她們認為戲校是能夠將人變成神仙的地方,就像高山杏一樣,像仙女一樣跳舞。
高山杏在眾人的眼裡非常神秘,在王璐和王琪眼裡更是高深莫測。就和其他戲校的學生們一樣,她很少下山,更是很少來村裡。雖然戲校的學生都很聽話,但高山杏卻缺少同齡孩子的靈性。除了在舞臺上,高山杏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目視前方,不悲也不笑。她從不說話,也不發出任何聲音,村裡人都懷疑高山杏會不會說話。她就像一具木偶,只是比木偶多出一口活氣罷了。一年夏天,王璐和王琪在自己家屋後的山坡上玩,見到高仲臣和高山杏從山上下來。兩個小姑娘跑上前去問“高伯伯好”。高仲臣也慈祥地向她們問好。而高山杏卻站在高仲臣的身後,呆呆地盯著她們看。她的手中提著一個小籃子,裡面放著毛巾,香皂還有洗髮水。一隻蒼蠅從高山杏的眼前飛過,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那隻蒼蠅在山杏面前徘徊,她也沒有驅趕。最後,那隻蒼蠅落在她的臉頰上,可山杏還是無動於衷。她靜靜地,死死地盯著兩個小姑娘看,讓王璐和王琪心裡發毛。她們倆目送這祖孫二人下山進村,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過。高山杏就跟隨在高仲臣的身後,如同一個影子。
轉過年來,又到了王家和趙家祭祀的日子。深夜裡,兩家人在山上的戲校裡集合。稍微長大點的王璐和王琪騙過了看管她們的姥姥,深夜裡潛上了山。她們躲過了在戲校四周巡邏的表哥還有幾個僱來的村民,爬上戲校牆外的一棵大樹用茂密的枝椏遮擋起自己小小的身形。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家族祭祀,但不是她們第一次來戲校。早在兩年以前,這兩個孩子就已經找到了戲校在山裡的位置,並在一路上留下了她們才會找到的標記。在之後的日子裡,她們不斷地演習這深夜上山的行動,還有一旦被大人抓住時能逃脫懲罰的謊話。兩個女孩看到那戲校就是一座長方形的大院,最北邊正屋的六扇大門全部開啟,裡面影影綽綽地坐著一群人。正屋下面兩邊的廊廡裡也站著一些人。然而,由於角度和光線的問題,她們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