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已滅,家已亡,作為一個人,文天祥感到自己的靈魂早已隨著末帝沉到了茫茫海底,那就帶著這軀殼告別這個已經陌生的世界吧,只有死亡,才是祭奠自己已經毀滅的理想的最好方式。
可是作為元軍統帥的張弘範卻並不希望文天祥去死。平心而論,拋開各為其主的因素而言,張弘範還是很敬佩文天祥的。從個人感情上來說,他也不希望這樣一位志節忠貞的人獲得一個身死的下場。張弘範曾經勸過文天祥,他們的對話,被記錄在文天祥的《文山集》中。
張弘範勸文天祥說:“國家已經滅亡了,您以忠義而獲殺身之罪,誰能為您記錄您的事蹟呢?”(張元帥謂予:“國已亡矣,殺身以忠,誰復書之?”)文天祥回答:“以前商朝也曾經亡過,但是夷齊也不吃周朝的粟米,作為一個臣子,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談什麼記錄不記錄的?”(予謂:“商非不亡,夷齊自不食周粟,人臣自盡其心,豈論書與不書?”)張弘範為之改容。
既然勸不了,張弘範只好走水路把文天祥押赴大都(今北京),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三月中文天祥被押到了廣州,五月二十五日到了江西南安軍(今江西大庚縣)境內。文天祥的故鄉在廬陵(今天江西省吉安縣),文天祥計算著到廬陵的日子,開始絕食。這樣,按照他自己的計劃,在船到達廬陵之日,自己必死,這樣也算是“歸正首丘”了。文天祥在《至南安軍》詩中這樣寫道:
“梅花南北路,風雨溼征衣。
出嶺誰同出,歸鄉如不歸。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
飢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這幾天江西的贛江水滿風順,居然提前一天到達了廬陵,此時的文天祥沒死成。文天祥在《臨江軍》後序中這樣寫道:“不食已八日,若無事然。私念死廬陵,不失為首丘。今使命不達,委身荒江,誰知之者。蠱少須臾以就義乎!復飲食如初。”既然自己落葉歸根的願望落空了,倒不如等待時日壯烈就義。
文天祥就這樣,在願望未盡之下,在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月初一被押解到了大都。他很快就被下獄,迎接他的是長達三年的牢獄生涯和源源不斷的“勸降大隊”。
勸降大隊中頭一個出馬的,就是跟文天祥一樣曾經中過狀元的宋朝降臣——留夢炎。
二、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留夢炎何許人也?他是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年)的狀元。後來一路升遷,到了宋恭帝德祐元年(1276年)已經官至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兵馬,後來聽說元軍攻破了獨松關(臨安西北關隘),棄位逃走,不久就投降了元朝。
戲臺上的留夢炎
讓這樣一位漢奸來勸降文天祥,真是讓文天祥無比噁心。文天祥劈頭蓋臉把留夢炎臭罵一頓,罵完了還不解氣,專門寫了一首《為或人賦》諷刺留夢炎。詩曰:
悠悠成敗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終。
金馬勝遊成舊雨,銅駝遺恨付西風。
黑頭爾自誇江總,冷齒人能說褚公。
龍首黃扉真一夢,夢迴何面見江東。
詩中的江總和褚公都是歷史上沒有氣節反覆無常多方投靠的小人,文天祥以此二人作比留夢炎,真是把留夢炎不當玩意了。
留夢炎不中用,勸降大隊決定派一位重磅選手,那就是已經被元朝封為瀛國公的宋恭帝趙㬎。趙㬎在德祐二年(1276年)與全太后一起被押往大都,忽必烈封為瀛國公。此時來勸降文天祥的趙㬎,也就不過九歲,實在也說不出個什麼來。但是他的身份和地位,還是能夠給文天祥很大影響的。你文天祥既然忠君愛國,就乾脆讓你的君來勸你,看你聽不聽。
宋恭帝趙㬎
果然,文天祥一見瀛國公,就請趙㬎坐於上位,自己面北跪拜,趙㬎還沒來得及說話,文天祥便痛苦嚎啕地說:“乞回聖駕,乞回聖駕。”(瀛國公往說之,一見,北面拜號:“乞回聖駕。”《文天祥全集》卷十七《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趙㬎慌得不知所以,只好默默轉回。
上了兩位都不好使,第三位出場的更加重磅,那就是元朝的平章政事(宰相)阿合馬。阿合馬是一位回回,因為掌握財政,推行了一系列政策,大大增加了財政的收入。他自己也因此被忽必烈器重。阿合馬看前面兩位來軟的不行,決定來點硬的。他倆的見面被《宋少保右丞相兼樞密使信國公文山先生紀年錄》完整記錄了。
平章政事阿合馬
首先是改變了主動被動關係,前面兩個都是勸降的去見文天祥,阿合馬一上來就自己坐在館驛召見文天祥。文天祥來了也不多說,作個揖就坐下了。阿合馬一看就來氣了,問文天祥:“你知道我是誰嗎?”文天祥淡然說:“聽人說是宰相來了。”阿合馬說:“既然知道我是宰相為何不跪?”文天祥不卑不亢的說:“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何跪?”阿合馬聽來都覺得可笑,南朝宰相?南朝都沒了還哪來南朝宰相?於是輕蔑的說:“你何以至此?”文天祥說:“南朝早用我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阿合馬被懟的下不來臺,氣急敗壞的說:“ 此人生死尚由我!”文天祥一聽都快樂了,你要是真能弄死我那我求之不得啊,於是繼續懟:“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道甚由你不由你?”
這可真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幹”啊。文天祥的這番回答,真正達到了“無欲則剛”的境界。阿合馬一路盛氣凌人,要給文天祥一個下馬威,可是文天祥壓根軟硬不吃,他連勸降的話都還沒說,就被懟的沒詞了。只好打道回府。
勸降大隊三位大佬上陣都沒取的預期戰果,後面的一個多月都沒有了動靜,在這個月中,文天祥關押的環境越來越差,條件越來越艱苦。文天祥很快就明白了這是要透過肉體的折磨摧殘他的意志從而達到勸降的目的。文天祥不為所動,只是在心中堅定了自己的選擇,靜靜等待著下一位勸降的人來。
十一月初九,文天祥被押到了樞密院,只見大堂上正中端坐一位看似一位高官的人物,旁邊坐著張弘範,兩旁邊差役林立,殺氣騰騰。文天祥跟上回見阿合馬一樣,也沒跪下,只是作了個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