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的書一部分是從京中帶來的,多數卻是他們家大人長夜中一字一字寫下的,放在自己在衙署旁開設的書肆裡任學子傳看、謄抄,獨獨不賣筆墨紙硯,倒也沒叫縣裡那小書館吃虧。
雖則紙張甚貴、筆墨難得,可學子惜書敬書,楊柳默下的書冊又極為難得,書肆熱鬧非凡。
楊柳每月月末也到書肆去,或與諸生辯道,或敦促諸生向學,甚或打探些鄉中風情與隱憂。學子們本還忐忑,在驚奇地發現自己提過的難事被縣令大人解決後,也更樂意向這位看上去極其年輕的縣令大人訴衷情。
她笑笑:“不必去了。行囊可都收拾好了?
他們晨亮時就要乘船上京,歸期不定,更不知是否能再回安豐。
楊柳已經與父親道過別。怕回不來,整個年假裡她都在準備政務交接,將安豐縣的優與患事無巨細地密封起,只等移交下一任長官。
趙慶應道:“好了,隨時都能出發。”
楊柳目光滑過院裡的魚缸,爬上高牆,望見隔壁院落凸出一角的樓亭,忽地想起一事:“可曾向安公子傳信?”
“都傳了。”
說來這安公子也乖僻,在外地做官,此處只是祖地,每當過年時才匆匆趕回來,不到元宵就又離開,一年在安豐待不到十天,卻日日出門走親訪友。
楊柳來了三年,愣是沒見著安公子一面。但她初來時不習慣安豐的飲食,父親遣人去京城尋的廚子還沒到,倒是這位安公子聽說,命家中下人帶著他的廚子張伯過來相看。
故而楊柳對他印象也不錯。
天色昏沉,但已有明亮的跡象。一行人到渡口時,老渡工正守著船樁打盹兒。
聽得他們的動靜,老渡工吃了一驚:“大人怎麼星夜趕路?何不白日出發,好叫大家夥送上一送。”
此行只是楊柳和趙慶,輕裝簡行,只帶了些細軟和藥物。二人清清爽爽,楊柳笑道:“大冷的天,不麻煩大家夥了。老伯送我到對岸就好。”
老渡工一笑,請他們上小小的烏篷船,熟練地解開船繩,船槳撩起烏沉的江水,小船輕巧地離渡。
楊柳被船艙裡各類臘肉、燻條擠得無從落腳,抬頭見船壁上還掛著大衣、護耳乃至小手爐,與趙慶對視,不禁失笑,移步船頭去。
老渡工得意一笑:“早知道大人不樂意鄉親們相送,料定大人要從老頭子這船上過,大家夥就送了些。禮輕,只求大人收個心意。”
“這禮可不輕了,”楊柳笑笑,取出一塊銀錠放在船艙裡,對老渡工道,“還要麻煩老伯替我換些零散的銀錢,給各家送去,權當是我找鄉親們買的。”
“老伯找孟縣丞,告訴他衣裳用品鄉裡鰥寡老者送去,吃食挑著給小孩家。他知道我要送給誰。”
老渡工推辭不得,長嘆一聲,抹抹淚劃槳:“真想大人你多待幾年,又怕耽誤了大人前程。大人你留在安豐三年,我們倒是見天地好了,大人你卻越發清苦,何苦來哉?”
晨光熹微,老渡工遠遠眺見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溏,望不見邊際,心中悽苦更甚。有農戶漁戶勞作,也有船隻來往其間。
想當初大人要開鑿河道與這大天坑相連時,他們是反對的。若非大人信誓旦旦,糾集各個裡正演說,還入鄉勸誡,又誅賊在先,他們跟著大人開道,三水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平靜。
都以為天坑水滿,三水會像以前一樣泛濫,所謂定水是痴人說夢。但天坑與三水相連,安豐的洪澇竟真的少了許多,乃至天坑周邊也多出數千畝良田,若是在此農桑……安豐眼見就要富足起來。
問及個中緣由,大人只道是書上唸的。雖然那些艱澀拗口的話他們聽不懂,但那些個書自此在他們眼裡金光閃閃,何況大人還道,書念得好,就能科舉做官。
朝為農戶,暮坐高堂。
像大人一樣的官。
安豐縣荒蠻,教化難行,但向學之風愈演愈烈。去歲甚至有大儒途徑安豐縣,為民風學風所感,在大人再三邀請下留在安豐,不少外地學子慕名來安豐求學。
老渡工看來,大人千好萬好,唯獨不懂變通,三年下來,自個的日子不見起色,整日裡淨忙著為他們奔波。